第七章 故人来

    第七章故人来
    对峙的双方都没有动。
    窗隙吹进的风雨浇灭了桌上点燃的烛火,但朔风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少女右肩处出现了一道紫黑色的伤口。不过伤口里面没有血肉,也没有白骨。紫黑色的雾气在伤口边缘缓缓流动,如同活物,最后一鼓作气逃向了窗外的世界。
    它在奔逃时,不慎撞翻了榻边的烛台,明亮的室内陷入浓浓黑暗。支摘窗露出一线月光,照亮少年沉郁的面容。
    那未知的“她”最后留下耐人寻味的话语,语气满是憧憬,“朔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让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
    而舟月肩侧伤口没有愈合,这一次却没有再涌出紫黑色的雾气,是溼潤的、干净的白光。
    少年脖颈处的力道放松。
    舟月恢复视野时,便感知到自己的手横在少年脖颈,他虎口处的喉结在她掌心微微滚动,触感明显。
    即使在黑暗里,她也猜到之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她放手,卸下力气,闷闷地说,“对不起,是我大意了。邪灵附在我的身上,一定伤害了你。”
    可朔风不知道。
    朔风的眼睛亮晶晶的,心里说快夸夸我很厉害。
    黑暗里,眼前的少女却忽而蹙起眉尖,神情漫上淡淡的忧虑,她说,“朔风,你是不是又去杀人了?”
    少女认认真真地捧起少年垂下的头,直视少年眼底和心底的幽暗,眉峰上的两粒红痣也很生动鲜亮,她清声说,“朔风,你若是是入魔。我就算是要下地狱,也得把你从九层魔窟拖回正道。”
    “做魔修或者妖修都不好,死后魂魄无依,不入轮回。”她解释。
    舟月心中叹息,把朔风藏在衣袖的右拳慢慢打开,从掌心到五指舒展。她盯着少年泛红的薄茧和细微的破口,严肃道,“朔风,不要滥杀。杀孽越重,修道之心便越是磨损。修士一旦生了心障,道心破碎,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不料,少年悄悄背过手,他收拢护腕软剑,一下子拥紧了锦被中缩着头的少女。他的肩膀有些抖,也许是在害怕什么,“舟月,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就算别人借了你的手杀我,也没关系。”
    舟月想了想,摸摸少年毛茸茸的发顶,轻快地说,“在我能所承诺的永远。”
    “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再也回不来了。”朔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剔透的双眸盈着水色,“你会永远永远陪着我吗?”
    少年的眼神澄澈干净,杀人于他而言和玩乐并无太大区别。
    借着月光,她能看见朔风清透皮肤上的乌黑指印。
    朔风一愣,并没有被戳穿后的尴尬和恼怒,他反而真心实意地称赞,“不愧是我们舟月,真聪明。”
    他像是没有安全感、总是向主人撒娇的小动物,朝舟月怀里拱了拱。
    她怕他变成魔,所以也会依旧惩奸除恶杀了他吗?
    朔风遮下卷曲的眼睫,挡住黑眸里翻涌的万千思绪,任由舟月施法治愈他掌心的伤口,疤痕在青绿色的灵力涤荡下慢慢愈合,他忽而说,“魔修又怎么样呢?若我真的入了魔呢?”
    在她还没有彻底消失前的永远。
    朔风干干净净地笑了,他的嘴角向上翘,表露真心的喜悦,“舟月,我不会让你和我一起去下地狱的,我们都不去。”
    他想起开心的事,迫不及待地向舟月小小炫耀,“之前你教我的练气法门和微缩之术,我已经学会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心湖仿佛在一刹那被吹散了冰雪,惊心动魄间,冰层在少女温暖的手心里悄悄融化,湖水荡漾,无风却泛起一层层波澜。
    他仿佛得意的孩童,又说,“我可没有滥杀,我杀的都是背着不少人命的坏人。他们判了死罪待在牢里,秋后便要问斩。”
    舟月垂下眼,看到少年拢进衣袖的右手。虽然是已经细微得难以察觉的血腥气,但她还是能听见寂华剑杀人后的些许嗡鸣。
    少年的脸一下明亮起来,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剑嘛。”
    “我这是替天行道!”少年又拍拍蹀躞上的寂华剑,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我既然被你救活,当然答应你要好好修道,惩奸除恶。”
    “这是我们一起许下的承诺嘛。”
    他的承诺啊。
    朔风这幅样子,让舟月不禁回忆起他们一起在澜州城外阻挡截杀的夜晚。
    风波平静后,她趴在少年背上,听他认真的声音,“舟月,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好了。不管是修道,还是救你,这都是我的承诺。”
    他真的在以他的方式履行他的承诺,可真是一个别扭的孩子。
    舟月从少年腰间取来寂华剑,摸索着剑身上的咒文,叹道,“万事万物,都有其法度。即便是惩奸除恶,也不能违反法度。”
    她的指尖在少年指尖轻点,指尖相触,是触电般的感觉。朔风的一颗血珠滴在剑身上,符文上金光大盛。
    轰轰隆隆,像是千万个信徒同时在私语,令人眩晕。
    但朔风记得那个月夜,舟月也念过这个咒语。她说这是往生咒,可以送怨魂们早日轮回转世。
    咒语声渐渐消失,寂华剑在再次在黑夜中沉寂下来。
    此时,少女肩上的窟窿已然消失,连虚弱的人形也凝实几分。
    她说,“朔风,你我之间已经结下契约。你若想我留下,只需这样一颗小小血珠便可以了。”少女的眼神又怜惜地滑过他的眉角,“朔风,你不要让自己总是受伤。”
    “可我是杀手。杀手,总是要杀人的。杀人,就会受伤。”朔风还是很固执,不肯去看舟月的脸。
    她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吧。
    朔风在心底苦笑。
    舟月几乎没有用力,轻易扳过朔风的脸。少年的神色有些黯淡,她抿嘴道,“我不会再让你受伤。我教你用剑修道,是为了救人,也是救你自己。”
    杀手的剑是来救人的吗?
    朔风很迷惘,但少女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回响,慢慢激起惊涛骇浪。自己好像一叶小舟,随着波浪漂漂浮浮,逐渐沉沦深海。
    他不想看到如此脆弱的自己,于是漫不经心打岔道,“你怎么总是念那个往生咒,连寂华剑上也是那个往生咒?”
    往生咒啊。
    舟月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在几百年前的仙界莲华山,一个青年在她刚炼制好的寂华剑上认真镌刻符文,他说,“舟月,这是我亲自刻的往生咒。这样你以后用剑杀人,也是在用剑救人了。”
    于是朔风看见眼前的少女露出了鲜少动容的神色,她怀着无限怅惘道,“是仙界的一位佛子教我的,寂华剑上的咒文也是他刻的。”舟月弯弯眼角,“佛子说,往生咒可以让怨魂们洗去冤孽,在地府阴司等待轮回时少受折磨。”
    仙界的佛子?第一次听她提起仙界的人。
    少年觉得自己的动作僵硬了一瞬,他假意去取窗下的木条,夜雨扑在脸上时好让自己更清醒几分,似乎不经意提起这个名字,“佛子?你们关系很好吗?”
    舟月笑着点点头,“他是我的挚友。”
    少年的面具微微出现裂痕。
    挚友?呵,都可以称上挚友了。她都还没说过他们是挚友呢。她把他当做什么呢?噢,她说过要收他做徒弟,但他当然拒绝了。
    朔风背过身,匆匆向门外走,脚步稍稍错乱,连寂华剑都忘了拿。他的语气有些闷,“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雨滴一点一滴拍在窗棂上,月光也很浅淡。舟月捡起地上的烛台,指尖灵力微动,“噗”地一声灯花绽放,室内重新温暖明亮起来。
    她看着摇晃的焰苗,觉得少年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不解道,“外面还黑着天,又下了雨,他跑出去做什么呢?”
    淋着春雨的朔风确实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少年只出了院门,靠着巷角的砖墙。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心里的悸动和慌张也一同被扑灭。
    朔风长长舒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的脊背绷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夜雨里走近的男人,右手软剑蓄势待发。
    中年男人穿黑衣,戴着青铜鬼面,像是从阴间来的修罗阎王。
    他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开口时声音沙哑如同破旧风箱,“小九,你是不是要去琼州?”
    来人是罗刹门的六子。
    原来是故人啊。之前在澜州城外没遇见,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朔风挑挑眉,白色的剑尖在雨水里打了个旋,水泊激起雪白的剑光。电光火石间,少年踩着青石板,飞身到巷尾的瓦檐上,手中软剑直指男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
    招招狠绝,试图一击毙命。
    六子的身手很好,同样不落下风。他立刻从腰侧拔出双刀,转瞬和少年纠缠在一起。
    虽然在打斗,但他继续说,语气很平静,“小九,去了琼州,便不能回头了。”
    说罢,男人竟然收了手。
    朔风有一瞬的讶异,但他也收了招式,靠在墙上嘲讽道,“六爷,怎么,劝我回头?”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六爷”,男人把刀塞回刀鞘,刀刃处发出“铮”的一声。他抚摸着裹布的刀柄,沉声道,“紫衣卫要来了,走不走看你。”
    脚步窸窣,男人的背影再次隐没在夜雨里,似乎从未来过。
    看来只是通知一声,这是别人的意思,还是六子自己的意思呢?
    朔风低头思索着,耳尖微动。这里的小院并不在小春城中心,风中,隐约传来有规律的马蹄声。
    少年沿着墙壁潜行,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屋檐上。因初入练气期,五觉格外通达,即使在朦胧的夜雨里,朔风也能清晰地看见,小春城窄窄的街道上,一列紫衣卫们骑着黑色骏马,挨家挨户地停下搜查。
    数百里之外的玉都,同样有许多紫衣卫们在进出一座宅邸。
    这些紫衣卫们的衣袍明显更为精致,也更为华贵,他们是有官职在身的百户、千户。而宅邸几乎占据了玉都主街积玉大道的一半,这曾是前朝王爷的私宅,但现在已被御赐给紫衣卫都督。
    虽然在深夜,但这座都督府依然点了很多盏灯笼,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仆妇和小厮们紧张地在夜色里穿梭,一道道长廊,接着一座座横厅。到了最里间的院子,所有人都候在外面。
    前任都督陆泽为了救驾,一身寒病,深受圣眷在家休养。亲子陆清川继任都督后,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得皇帝宠幸。
    夜里,都督刚处理完公务回府,便来看望缠绵病榻的老爷,父慈子孝的场景许久都未有了。下人们都在心中感叹,都很默契地没有进屋打扰。
    虽然已经到了五月,夏意增生,但卧房里还是烧着足足的地龙。
    卧房里,一个青年大刀阔斧地坐在老人的床榻边,他正在用精致的宝石小刀削苹果。他削得很认真,眼睫动也不动,果皮一圈圈如雪花般完整落下。
    青年是继任的紫衣卫都督陆清川,也是陆泽唯一的儿子。
    削好的苹果并不是给重病的老人吃的。
    陆清川咬上一口清脆的果肉,慢慢咀嚼味道,露出雪亮的牙齿。
    老人重重的咳嗽声响起。
    青年的表情很是担忧,他挑开床榻上的青色罗帐,从地上拿起痰盂,服侍着老人拥被坐起。
    陆泽靠在软枕上,盯着许久未归家的儿子,朝痰盂里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痰水。
    烧着的地龙已蒸出一片融融暖意,微凉的金砖上倒映出摇曳的烛火,和紫衣青年挺拔的身影。
    陆清川生得很英俊,可眉眼总是阴郁锋利的。他的瞳孔幽深,此时安安静静地望着老人。
    他的语气茫然又疑惑,说道,“父亲,您怎么还没咽气呢?”
    陆泽仰望着和自己面容相似的儿子,也没有因为这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反而含着笑意解释,“我在等一个故人。”
    说是故人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一个故人的孩子。
    老人病的很重,已经鲜少有清醒的时候了。他的眼睛昏花,但还是精确地找到了刀架。
    他望着刀架上破旧的长刀,这是御赐之物,他也用这把刀杀死过许多人。
    他注视长刀,提着一口气,不肯抱着残躯死去,陆泽慢慢道,“等他,来杀我。”
    用这把杀死那个孩子无数亲人的刀,让那个孩子,杀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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