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随着那道话音的落下,吱呀地轻轻一声响了起来。
    没有了符纸,屋门毫无阻滞地被推开了。
    在几道视线之下,一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或者说并不矮小,只是因为他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没有了。
    溪兰烬对这道身影不算陌生,是当初在鬼市中遇到,并且看破他人偶之身的鬼医,也就是曾经的老药王首徒燕葭。
    和之前在鬼市相见的不修边幅的样子,燕葭的模样有了变化,面孔变得年轻了许多,身上是药谷弟子的白蓝相间的服饰,若非他缺失了小腿,导致身体看起来十分怪异,看起来和曾经美名远扬、惊才绝艳的药王首徒的确十分相符。
    那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闻人舟的脸色彻底变得煞白,微不可闻地喃喃叫:“……师兄。”
    燕葭微笑着,全然不似一只恶鬼,仿佛只是个关心师弟的师兄,注视着闻人舟:“师弟,师兄提前送来的礼物,喜欢吗?”
    溪兰烬瞥了眼燕葭。
    闻人舟没有说话,被掐住了命门,他却没有挣扎反抗。
    直到那时,惊魂未定的闻人舟才发现,燕笙遁走时为了保护他,被那只妖兽的毒刺碰到,浑身已经开始发痒溃烂。
    到了这个地步,逃避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闻人舟反倒逐渐冷静下来,只是唇色依旧苍白:“我曾以为,你的神魂也灰飞烟灭了。”
    那只妖兽失去了守护几百年的灵花灵药,狂躁不已,一路疯狂追赶,把三人撵进了瑶赤山深处,才不甘地转身回去了。
    “阿舟也很厉害,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燕葭拍拍他的肩,望向仙灵草的方向,“一会儿你在山上奏曲焚香,我下去摘灵草,师兄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可别弹错音了。”
    那次的相遇只是个意外,但燕葭和燕笙很惊喜地邀请了闻人舟同去。
    燕葭听闻过后,当即决定去采草为燕笙解毒。
    恰好这个时节,瑶赤山中长出了一种灵花,对生产后的女修裨益极大,服用后就能恢复如初,燕笙便约上弟弟,想寻一株回去给道侣。
    燕葭大大地松了口气,朝他露出笑意:“阿舟这两年出去,增长了许多见闻,师兄以后得向你多多请教了。”
    伴随着长大,燕葭身边环绕的人越来越多,闻人舟逐渐被那些人挤出了圈外,远远看着人群中耀眼的师兄。
    燕笙的道侣即将临盆,修士产子,与凡人一样,也会有损道体和修为。
    难怪闻人舟如临大敌,腿脚都出了问题,甚至还开启了药谷的防护大阵,原来是燕葭提前送来了一点小礼物。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努力,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燕葭,永远无法与燕葭齐头并进。
    只是灵花和灵药附近,有一群毒蝎妖兽在看守着,他们的靠近惹怒了妖兽。
    后来无数次,闻人舟都思考过,倘若他拒绝了燕葭,没有结伴同行,是不是就能避免掉那些事。
    燕葭用了很多种法子,可毒蝎实在太毒,他最多只能延缓燕笙身上的症状。
    闻人舟又沉默下来,记忆飘到遥远的过去。
    就算溪兰烬时常话不着调的,但谢拾檀说话必然靠谱,闻人舟告知了燕葭后,俩人决定试一试。
    所以他选择了外出游医。
    六百多年前,宴星洲西方的瑶赤山妖魔丛生,年轻修士时常前去修炼,磨炼修为,只是大多修士只敢在外围打转,并不敢深入,据说在瑶赤山的深处,连炼虚期的妖兽的都有。
    闻人舟认真地点头应了声,带着燕笙上了山,取出琴,和燕葭示意了一下,便开始边奏《鸣凤》,边焚香。
    闻人舟腼腆地摇摇头:“师兄比我厉害多了。”
    闻人舟会为燕葭的成就而感到骄傲,又时常感到落寞黯淡。
    溪兰烬抱着手,望着脚下的符灰,不置可否:“是吗?”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闻人舟很快顺着地上颜色有些异常的土壤,意识到附近应当有传闻中可解天下万毒的仙灵草。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闻人舟一开始甚至以为溪兰烬在跟他开玩笑,直到谢拾檀开口,肯定了溪兰烬的说法。
    燕葭是天纵奇才,修炼速度虽不如澹月宗的谢拾檀和魔门少主溪兰烬那俩怪胎,但也是同辈中的拔尖,医术更是药谷年轻一辈的翘楚,无论在哪里,都如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他的性子还格外好,温润谦逊,无论对谁都耐心有礼,待自小一起长大的闻人舟更是如亲弟弟一般。
    闻人舟游医到瑶赤山附近时,准备入山寻一味灵药,恰好碰到了燕葭与燕笙。
    眨眼的时间,燕葭已经出现在了闻人舟面前,探手掐着他的脖子,嗓音彻底寒了下来:“你觉得我会信吗?”
    话没说完,一只苍白的手就捏住了他的脖子。
    他搜刮记忆,想起溪兰烬说过的怎么调配熏香,耗费了点时间才做成功。
    闻人舟抬起眼,眼神有些空洞,望向溪兰烬和谢拾檀,又重复低低念道:“我没有想杀他们。”
    好在闻人舟认识那只凶兽——他听溪兰烬讲过这种凶兽,在苍鹭洲很多,只需要调配好了熏香,再奏一曲名曲《鸣凤》,伴随着琴声,巨兽就会陷入昏沉中,溪兰烬调侃说这是“妖兽也懂风雅”,还告诉他,弹琴时还不能有错,若是弹错了音,巨兽就会醒过来。
    关键时刻,闻人舟飞快采下了灵花和灵药,却因为修为略低,逃跑时慢了一步,好在燕笙及时施救,带着他逃遁,燕葭则负责断后。
    伴随着淙淙琴声,淡雅的熏香顺着风飘荡下去,那只凶恶的巨兽果然渐渐陷入了半昏沉中。
    但和之前一样,仙灵草附近,也守着一只凶兽。
    嘭、嘭的两声,燕葭迈动着缺失的双腿,又朝着这边靠近了一点,闻言,那张温润白净的脸上闪过丝狰狞的青黑,又迅速恢复,只是嗓音微微冷寒下去:“我要是灰飞烟灭了,怎么对得起师弟的教导呢。”
    闻人舟靠在床头,搭在腿边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低声道:“倘若我说当年我并非有意的……”
    他不仅追赶不上燕葭,连站在燕葭身边都会显得很难看。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是笑着的,显然是在开玩笑。
    闻人舟时常在外游历,经验比燕家兄弟俩足得多,三日之后,便带着他们找到了燕笙想要的灵花,连带着自己想找的灵药也在那附近。
    见成功了,燕葭立刻上前去摘取灵草。
    因为担心动静太大,会惊醒巨兽,燕葭的行动小心翼翼的,缓缓越过巨兽的尾巴,探身去摘它护在爪子间的灵草。
    闻人舟坐在远处,熟练地弹奏着曲谱,遥遥看着燕葭的动作。
    那只巨兽太过庞大,修为亦比他们高深太多,只要它锋锐的爪子一动,燕葭这颗修真界耀眼的新星便会急速陨落。
    一些诡异可怕的念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冲上了心头。
    若是他不小心弹错音了,这道从小到大都无比刺眼的光芒,是不是就会消寂了?
    总是会不自觉忽略他的师父,刻意讨好他却只是为了靠他接近燕葭的师兄弟妹们,外人时不时掠过他,带着嘲笑的视线……那些目光,是不是都会改变?
    只要燕葭不在了,师父就会正眼看他了吧。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闻人舟自己都不寒而栗,然而恶念如同种子,只要冒出来了,就会开始在心底生根发芽,他的指尖开始发抖。
    闻人舟的心跳开始加速,脑子里也嗡嗡的,原本熟得不能再熟、倒背如流的曲谱,忽然被什么存在抹消了般,大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心里不断祈祷。
    不要弹错。
    不要弹错。
    求求了,千万不要弹错。
    这个念头刚滑过脑海,他就听到了“嘣”的一声。
    那一刹那,闻人舟的血液仿佛在倒流,耳边都响着哗哗的声音,从足底到背后一片冰冷,渗出了阵阵冷汗。
    他弹错了。
    刚摘下仙灵草,跨过巨兽爪子的燕葭顿住了一瞬。
    他精通音律,听出了错音。
    身旁的巨兽睁开了黄澄澄的眼睛,瞬间察觉到自己守护多年的灵花不见了,随即视线里映入了一个人类。
    震天撼动的咆哮声响起,燕葭毫不迟疑地就想要离开,但为时已晚。
    闻人舟知道自己在此时应该做什么,他应该继续弹琴焚香,让巨兽安宁下来,好助燕葭逃跑,但他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燕葭的腿被巨兽咬进嘴里,听到清脆的咔嚓一声,什么东西被咬断碎裂的声音传来。
    他竟然觉得那个声音很好听。
    燕葭温雅的脸庞无比苍白,额上青筋毕露,挣扎间视线恍惚与闻人舟的视线对上。
    闻人舟心里一突,陡然间无比心虚,后退了一步,打翻了点着香薰的香炉。
    原本在琴声里半醒半睡过去的燕笙也惊醒过来,察觉到情况不对,虚弱地叫:“阿舟,快、快继续弹琴,能安抚巨兽……”
    可是闻人舟却没动。
    他浑身都僵住了。
    见闻人舟不动,燕笙怔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神有了些微变化,不再恳求他。
    他担心弟弟,着急地靠到悬崖,想往下看看情况,却因为身体虚弱,不小心踩到了被闻人舟打翻的香炉,脚下一滑,就直跌了下去。
    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燕笙的,闻人舟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在迟疑什么。
    是担心离开瑶赤山后燕笙会对外人胡说,还是其他的什么?
    总之他的手迟了一步,只堪堪掠过燕笙的袖子,便看着他滚落了下去。
    被人修侵扰领域的巨兽一拍尾巴,巨大的冲击力让闻人舟耳边不住作响,血丝都顺着七窍蔓延出来,他大口喘着气,不敢再看那下面一眼,转身就跑。
    瑶赤山的深处充斥着危险,闻人舟在里面待了整整七日,才终于找到出路,遍体鳞伤地出来了。
    出来时正好遇到了来瑶赤山寻找他们的药谷弟子。
    包括老药王也来了。
    老药王似乎苍老了许多,看到浑身都是伤的闻人舟,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其他弟子帮闻人舟处理伤势时,眼眶通红,抽抽搭搭的:“燕师兄、燕师兄的魂灯……灭了。”
    魂灯灭,代表着魂灯的主人陨。
    燕葭和燕笙果然没能逃出来。
    那一瞬间,闻人舟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是松一口气的安心,无法抑制的欣喜,还是后知后觉的难过遗憾,以及,淡淡的愧疚。
    那些复杂的心情很快就又有了改变。
    闻人舟也是历险回来,老药王却丝毫没有担心他的安危,回到药谷,便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发生了什么,得知当日情形后,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到最后老药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让他下去。
    自此便一病不起——修仙之人身体与寻常不同,的确不会生病,但也会有心病,对于修士而言,比起身体上的毛病,心病更难医,因为若是因心病而产生心魔,神魂不稳,修行时便可能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闻人舟一边是愤怒,一边是说不出的心慌。
    他、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师父若怀疑他了,将当日的事说出去了,他以后要如何自处?旁人会怎么看他?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在老药王每日会喝的药里加了东西。
    那是他游历在外多年,学会的独门秘毒,无色无味,是连老药王都不会察觉到的毒。
    第一次做的时候,闻人舟还有些手抖。
    第二次第三次,他越来越熟练。
    老药王越来越虚弱,最后果真在修行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那时只有闻人舟在老药王身边,临死之前,枯瘦的老人突然一把攥住闻人舟的手,咳出了一口血,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失望:“徒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恍如晴天霹雳。
    闻人舟呆住了。
    他所自信的毒,原来从一开始,就被老药王发现了。
    可是老药王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带着沉郁的神色陨了,外人只倒是因为燕葭陨落,老药王伤心过度才会如此。
    而在燕葭和老药王相继陨落之后,闻人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药谷的主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沉浸在那样的目光,直到六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开始频频梦到当年,一切恍若异常虚幻的噩梦。
    到现在,复仇的厉鬼出现在他眼前,那些飘忽的虚幻感瞬间消失,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变得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从那些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回忆中抽出神来,闻人舟的嘴唇动了动,很难再说出自己不是有意的。
    可他也不是无意的。
    明明燕葭的手就扼在自己的脖子上,闻人舟却突然止不住地低低笑了起来。
    燕葭的手在收紧:“你笑什么?”
    闻人舟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我笑我自己。”
    江浸月眉心都拧成了麻花,用扇子戳了戳曲流霖:“他疯啦?”
    曲流霖方才一直在掐算着什么,神色有些凝重,被江浸月一戳,才回过神来,倒也不恼,只抬指弹了个隔音结界,悠悠道:“燕葭与闻人舟的命劫,其实早就该发生了……哎,魔尊大人,你和谢仙尊第一次遇到闻人舟之后,他是不是去与燕葭会和了?”
    溪兰烬怔了一下,点头。
    那时他们和闻人舟意外相遇,颇谈得来,结伴了许久,闻人舟收到消息才离开去找燕葭的。
    曲流霖道:“这就是了,原本他二人的命劫在那时就该应了,不过因为遇到你们,暂且推迟了,不过即使延迟了,果然也还是躲不掉的。”
    江浸月满头雾水:“你又在神神叨叨什么?”
    在场几人,只有溪兰烬听懂了曲流霖的这句话。
    他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望向曲流霖。
    后者只是朝他颔了下首,便不再多言。
    曲流霖不是在感慨闻人舟和燕葭的命格纠缠,而是在告诉他,即使一时破了劫,也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应劫。
    他当年是死劫,虽然钻了个空子,但的确已身死过一次,冥冥中溪兰烬能感应到,他的劫是破了。
    可谢拾檀的劫难,只是因他暂时避开了,未来可能还会浮现。
    溪兰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止不住地焦虑起来。
    能让谢拾檀有性命之危的劫难,只有诛灭魔祖一事,但谢拾檀不可能放手不管。
    他要怎么才能帮谢拾檀破劫?
    他正烦恼着,外面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来了不少人,随即门口出现了毕蘅的身影:“谁,胆敢擅闯此地!”
    方才整栋小楼的符纸都烧尽了,引来了药谷其他人的注意。
    毕蘅急匆匆带着人提剑赶来,连站在边上的谢拾檀一行人都没注意,视线先落到了燕葭身上,看清他的侧脸时,整个人都蒙住了,手中的剑差点当啷坠地:“燕……燕师兄?”
    燕葭没什么表情地侧眸看了他一眼。
    毕蘅一眼就看出了燕葭此时的模样,霎时方寸大乱,语无伦次:“燕师兄,你的腿……”
    后面跟过来的药谷修士们听到毕蘅的声音,纷纷大惊望来。
    “燕师兄?!”
    “燕师兄不是已经……怎会堕成恶鬼?”
    “谷主!”
    “这几人是谁?从何处来的?”
    “燕师兄的腿怎么了?”
    一片嗡嗡的忙乱声中,燕葭眼底浮过薄薄的讥诮,捏着闻人舟的喉咙,将他从床上生生拽起来,轻声细语:“恶鬼自然是来索命的,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你们该问你们的闻人谷主。”
    原本想要扑过来救闻人舟的人脚步齐齐顿住,更加惊惶不定的视线扫到了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闻人舟身上。
    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就在此时,之前被溪兰烬用法术催眠睡过去的司清涟竟也赶来了。
    他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发现小楼的动静,担忧师父和师叔的安慰,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怔住。
    原本眼神没有什么波澜的燕葭在看到他时,陡然有了涟漪。
    司清涟望着燕葭,表情也愣愣的。
    他们二人,长得……有些说不出的相似。
    燕葭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冷声问闻人舟:“他是谁?”
    闻人舟不说话,毕蘅连忙代答:“燕师兄,这是清涟啊!是你兄长燕笙的孩子,他的名字是你取的,你还记得吗?”
    司清涟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身世,瞳孔都睁大了。
    燕葭望着司清涟,眸色极为幽深:“我听说他出生时,是一个死胎。”
    毕蘅立刻道:“清涟出生时,的确没有什么生息,是阿舟将他温养了几百年,才让他恢复过来,长大成人的,燕师兄,你快放开阿舟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最后一句话出来,燕葭还没说话,闻人舟先低哑地开了口:“没有误会。”
    燕葭来索命了,什么都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
    他的神色有种极度疯癫的冷静,抬起脸,一字一顿道:“是我阴狠毒辣,贪慕虚荣,欺师灭祖,害死燕葭和燕笙,又毒害了师父。”
    此话一出,门里门外都是一片倒抽冷气声:“谷主?!”
    司清涟更是宛如被人敲了一闷棍,脑子里嗡嗡的。
    师父在说什么,师叔又在说什么?
    他从小长在药谷,师父对他虽严厉,但也亲如生父,师叔不常与他见面,待他却极好。
    司清涟一向发自内心地崇敬着师父和师叔。
    可是现在他突然得知,自己是那位传闻中的燕师伯兄长的孩子,师叔还亲口道出,是他害死了他的生父。
    司清涟脑子乱哄哄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陡然之间,他所熟悉的人和事好像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溪兰烬眉头一皱,总觉得闻人舟这状态有点不对劲。
    闻人舟平静地说出了那番话后,又望向了溪兰烬,嘴唇动了动,给他传音。
    “魔祖复活之事,我不知情,你因诛杀魔祖的大义而死,我亦痛惜,憎恨魔祖。我虽非好人,但也未到那个程度,信与不信,全看你。”
    溪兰烬眉头皱得更紧:“你要做什么?”
    “当心澹月宗的人,你说的复活魔祖一事,应当是他们所为,对谢拾檀下手,也有他们。”
    “静夜兰一事……我没什么好说的。”闻人舟停顿了一下,“抱歉的话就不说了,你们应当也不想听。”
    这些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越来越会做出一些从未设想的事,比如暗害谢拾檀。
    他表面风光背地腐朽,到今日迎来了燕葭,终于扯下了光鲜亮丽的外袍,露出了里面的不堪。
    燕葭从看到司清涟后,表情就没那么凶狠了,甚至掐在闻人舟脖子上的手都无意识松了一些力道,但他很快就又回过神来:“闻人舟,你在愧疚?”
    从燕葭进门到现在,闻人舟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听到这句话后,才偏开目光,短暂地和燕葭接触了一下,低声道:“在师兄看来,我这样的人,纵使说是于心有愧,你也不会信吧。”
    燕葭目无表情:“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闻人舟又很干涩地笑了声,满头披散垂落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比燕葭还像一只厉鬼:“我无话可说,杀了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
    溪兰烬恍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闻人舟方才对他说的是……遗言。
    司清涟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不要!”
    听到司清涟给闻人舟求情,燕葭脸上陡然缭绕起一丝黑气,怒喝:“你知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吗?”
    司清涟哑口无言,无措地望向毕蘅:“师父……”
    毕蘅向来稳重得体,但眼下的情况,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早就因为闻人舟的异状,隐隐察觉到了不对,方才得到了证实之后,更是完全不知如何开口了。
    闻人舟害死了燕葭和燕笙,还有自己的师父,他有什么资格阻止燕葭报仇?
    也不知为何,燕葭的动作还是停顿住了,久久地盯着他堕入地狱也想爬回来掐死的人。
    眼见着气氛又再次僵滞,江浸月耐不住地狂扇扇子,已经后悔跟过来了。
    闻人舟是该死,但是他就是心烦。
    溪兰烬也有些烦躁,把玩着谢拾檀的手指,刚想和谢拾檀说点悄悄话缓缓心头的闷气,谢拾檀忽然偏了偏头,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药味,大手果断一把捂住溪兰烬的口鼻,提醒道:“屏息。”
    江浸月和曲流霖反应极快,即刻听了谢拾檀的话屏住呼吸,门边乌泱泱的一群人却没这么快的反应,还是疑惑:“什么?”
    “你是什么人?”
    “这、这不是江门主吗?江门主为何会在此地?”
    说话间,其他人也后知后觉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味道。
    原本陷入沉默的燕葭察觉不对,眸色一厉:“我还以为你当真心有愧疚,想要以死谢罪,没想到你还藏着这手段!”
    不知什么时候,闻人舟竟然将药粉混入了满地的符灰之中,掩藏在符灰气息中的药粉随着尘埃的漂浮,进入了其他人的鼻腔。
    这药粉不知是如何做的,不仅毕蘅在内的药谷修士们身体全部僵住,控制不住自己,就连燕葭的魂体竟也一时无法自控了。
    然而和燕葭想象的相反,闻人舟洒下药粉,控制众人,不是为了趁机逃跑。
    他视线空幽地抬起头,很轻地笑了一下,隐约中溪兰烬竟看出了当年初相遇时,那个干净羞涩的少年。
    “闻人舟罪孽深重。”闻人舟道,“对我有杀意之人,杀了我吧。”
    话音刚落,鲜血喷溅。
    燕葭扭断了闻人舟脖颈的瞬间,如他所言的对他有杀意之人,应声拔剑,几把剑同时洞穿了他的身体。
    他竟然不是为了求生,而是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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