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溪兰烬又得到了谢拾檀清晰的回答,无论是一起死还是一起活,他都回答得很简单坚定:“好。”
    方才坐在悬崖上时,溪兰烬乱七八糟地思索了许多,自私的,阴暗的,坦荡的,前前后后想了一堆,最终在和谢拾檀一起跳下万丈悬崖之时,彻底想通了。
    五百年前,曲流霖说他的死劫不可解,但他终究是破了死劫,虽破得惨烈,花费了不小的代价。
    他活下来了。
    曲流霖亦说了,这大凶大险的命劫之中,尚存一线生机。
    溪兰烬要抓住那缕生机。
    他要和谢拾檀一起活下去,他们还有千千万万年。
    倘若最坏的情况发生……
    溪兰烬心想,那就发生吧。
    他们沉到了幽潭的最深处,水底的游鱼惊惶逃遁,天际微渺的光线在水面上波动着,零散地筛入水中,静谧的水下世界里,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俩人,什么都不用再多考虑。
    溪兰烬愣了愣:“什么?”
    那么明艳而又不自知的灼灼光华,明亮到近乎刺眼,谢拾檀忍不住又低头在他唇上啄了啄,这才问道:“在烦恼之前那件,不愿告诉我的事吗?”
    脑中模糊的画面与眼前的场景彻底重合,那些细微的响动也越来越清晰。
    谢拾檀矜持地偏过脸。
    溪兰烬知道,倘若易地而处,换作谢拾檀是他,也会选择不说出来。
    天下水域那么多,魔祖会选择在哪片水域下修养,是个大问题,不过知道了这个条件,总比漫无目的要好。
    谢拾檀注视着他:“嗯?”
    没有生气,也没有追问,更多的是无言而默契的包容。
    溪兰烬顿了顿,声音弱了点:“是不能。”
    剧烈的心跳一点点平缓下来,体内奔涌的鲜血也逐渐平息,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溪兰烬靠在谢拾檀怀中,任由俩人在水底飘荡,望着他的视线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头发也没弄干,乌黑浓密的长发贴着面颊,水珠顺着脸颊不住滚落,额间细细的红额带与鬓旁的赤珠将他的眉目点缀得极为稠艳,眉宇间张扬却青涩的气息与气定神闲的从容气质交融,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谢拾檀若有所悟道:“魔祖的藏身地,在某片水域之下。”
    大多妖兽都害怕身怀天狼血脉的谢拾檀,溪兰烬估摸着,那只妖兽八成被从天而降的他和谢拾檀吓得不轻,钻进了底下的淤泥里,不敢冒出来了。
    哎,真是罪过。
    完了,小谢被我传染,也开始发疯了。
    谢拾檀有轻微的洁癖,一出深潭就用灵力烘干了身上的水,又用洁净术把身上弄干净,做好了这一切一抬头,发现溪兰烬熟练地架起烤架插上鱼,身上依旧是湿漉漉的,察觉到他的注视,就笑着抬起手撒娇:“哎呀,要谢仙尊把我弄干净。”
    无论如何,他都会陪着谢拾檀的。
    他驻颜得较早,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却清瘦的身形,窄腰和长腿极为惹眼。
    即使曲流霖愿意为他们承受天道的反噬,他也不能让别人为他们付出代价。
    谢拾檀浅色的眸子不知何时变得极深,嗯了一声:“一会儿再帮你弄干净。”
    甚至可能已经连夜逃遁到其他水域去,不敢再过来了。
    也不知道他们这是掉到哪儿来了,崖底的这片水域颇广,泛着幽暗的绿色,像一块漂亮的翡翠,这样的水潭中,一般是有妖兽栖息的。
    溪兰烬奖励地亲了口谢拾檀的脸颊:“谢卿卿立大功!”
    溪兰烬瞳孔战栗,刚张开嘴,想提醒下谢拾檀,现在还是白天,而且这是在外面呢……
    谢拾檀看出他眼底的无奈,明白地点点头:“好。”
    “是在宋今纯识海里看到的吗?”溪兰烬也想起来这么回事了。
    溪兰烬立刻反驳:“不是不愿意。”
    这是不能跨越的原则问题。
    溪兰烬望着近在咫尺明洁似雪的爱人,凑上去像只小猫似的,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轻声道:“放心。”
    溪兰烬打了个响指升起火,还在等着谢拾檀把自己烘干,猝然被拽过去按到茂密的草丛中,还有些傻,水红的唇动了动,懵然叫:“谢卿卿?”
    溪兰烬毫无愧疚地想着,提着鱼走到岸上。
    在一块儿这么久了,溪兰烬已经摸透了谢拾檀的脾气,一看到他这个表现,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憋着笑凑过去在他另一边脸上也亲了亲,然后抬起手,抓着两条肥美的大鱼,笑眯眯地道:“走吧,上去烤鱼给你吃。”
    谢拾檀望着幽暗不可测的水底,脑中几幕模糊的画面慢慢地与眼前的场景重合。
    谢拾檀幽幽地盯着溪兰烬,喉结下意识地滚了滚,那点洁癖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水声。
    俩人沉浮在水中,谢拾檀银白的长发在水中散开,仿佛幽暗中的一段柔和的光,极致的优美,与他的黑发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溪兰烬盘算着捞两条鱼,等下离开了烤了吃,正打量着哪条鱼更肥美些,忽然听到谢拾檀低声道:“是水底。”
    水下重新安静下来,方才被惊走的游鱼又从四面八方钻出,大大小小的鱼儿连成一串,好奇地擦过他们身边,翩跹着从他们身边游过,搅动出隐约的水声。
    谢拾檀对烤鱼没有兴趣,但对溪兰烬烤的鱼有兴趣,应了一声,伸手揽住他的腰,带着他从水底浮了出去。
    像一团生生不灭的火,引诱着每一个被吸引的人靠近。
    谢拾檀颔首。
    话还没吱出来,唇舌就被封堵住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说出话来。
    非要开口,也只是一些零碎的呜咽。
    溪兰烬感觉自己像是又落入了水底,随着谢拾檀一起沉沉浮浮。
    他不知不觉也沉溺进去。
    直到嗅到自己的烤鱼好像烤糊了。
    嗅到那股糊味,溪兰烬陡然清醒了三分,艰难地仰了仰头,稍微避开谢仙尊过于缠人的亲吻,断断续续叫:“我……的……鱼……”
    见他这时候还想着那两条破鱼,谢拾檀颇为不满地揉了揉他的唇珠:“鱼重要还是我重要?”
    溪兰烬生怕谢拾檀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我和鱼掉进水里你先救谁”,连忙回答:“你你你!你最重要啦!”
    谢拾檀稍显满意。
    但溪兰烬很快又紧张了起来。
    因为他听到了脚步声,零零碎碎的,应该有好几个人,在朝着这边走过来。
    对话声也落入耳中。
    “都走这么远了,怎么还没到?”
    这是白玉星的声音。
    “哎呀,急什么,就快到了,我给你说,那个水潭里的鱼可好吃了,没有一点刺,鱼肉嫩滑,带有一股清香,鲜美至极,不管是烤是煮还是蒸都极佳,一般人我不告诉的!”
    这是上次在睡城里捞出来的那个小胖子的声音。
    “所以唐师弟,每次我叫你去练剑或者辟谷之时,你说你有事,其实是来这边偷吃了?”
    这是白玉寒的声音。
    唐师弟:“嘿嘿。”
    几个少年吵吵嚷嚷的,毫无所觉地朝着这边走来。
    溪兰烬的瞳孔瞬间缩小,这辈子从未这么紧张过,压低声音提醒:“小谢……呜,有人来了!”
    唐师弟又开了口,声音疑惑:“咦,我好像闻到了烤鱼的味道,还烤糊了,是不是有其他同门也在这里?我们过去看看吧。”
    白玉星长长地哦了声,跟他哥撒娇:“哥,我走得脚好痛,你背我呗?”
    白玉寒:“好。”
    唐师弟觉得不可思议:“咱们修仙之人,就这么点路,哪还有走得脚痛的!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才没发现,师兄你被阿星代替过啊!”
    白玉星得意哼哼。
    溪兰烬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他是厚脸皮,但不是没脸皮,若是被这几个小辈发现他和谢拾檀……这样那样,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靠近澹月山一步了!
    然而嗅觉与听觉极度敏锐的谢拾檀仿佛还是没听到那些声音般,置若罔闻,依旧没放开溪兰烬。
    声音越来越近:“诶?明明我闻到味道了,怎么没见到人?”
    这道声音已经很近了,就在不到十丈之外,溪兰烬浑身陡然一颤,眼神瞬间有些失焦,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声。
    谢拾檀抬起手指,不让他咬自己:“别怕。”
    他终于慢慢安抚起紧张的溪兰烬,声音里似乎含了丝笑意:“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的。”
    无形的力量引导着白玉星一行人越走越远,隐约还能听到白玉星的嘀咕声:“不是说到地方了吗,水潭呢?”
    唐师弟也傻住了,纳闷不已:“我记得明明就在这附近的……可能是有一阵子没来,记不太清了,再往前走看看。”
    人声逐渐远去,溪兰烬紧绷的神经一松,抬起小臂挡住委屈发红的眼睛,又羞又气,想骂谢拾檀两句,出口的声音却软绵绵的:“谢拾檀你……发什么疯!”
    谢拾檀拉开他的手,看他眼圈都红了,俯身亲了亲他红通通的眼角,道歉道得很诚恳:“对不起。”
    溪兰烬刚有些心软,倏然就被谢拾檀抱了起来,一瞬间的变化让他浑身又一抖,仓皇地搂住谢拾檀的脖子,长腿盘紧了谢拾檀的腰,声音都在发抖:“谢拾檀……”
    谢拾檀眼底的笑意里有一分难得一见的恶劣,抱着一步步朝着水潭走去,说的话听起来很诚恳:“幕天席地会害羞的话,去水里怎么样?”
    溪兰烬终于没忍住锤了他一下:“不怎么样!我的鱼糊了!”
    谢拾檀边低头亲他,边含糊不清地承诺:“等会儿给你重新烤。”
    再从水底钻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这辈子从未下过厨,也几乎没吃过寻常食物,光风霁月、高洁出尘的谢仙尊手里提着两条鱼,半跪在岸边熄灭的烤架旁,拿掉白日里被烤成碳尸骨无存的两条鱼,开始严肃地思考怎么把手里的两条烤了。
    溪兰烬倚在旁边的树上,似笑非笑:“努力点啊谢仙尊,答应我的鱼可得烤好点。”
    边说着,边扶正额带,又把被谢拾檀扯散的头发重新编好挽好,缀好赤珠。
    谢拾檀沉着冷静地“嗯”了声,余光见溪兰烬很宝贝地弄着那两枚赤珠,目光多停留了会儿。
    溪兰烬察觉到他的视线,轻哼了声,开口时的嗓音有些发哑:“这是我出生时,我爹娘送我的东西。”
    左边的那枚是母亲送的,右边的那枚是父亲送的,有温养身体的效果,溪兰烬从小到大一直戴着,于他而言,两枚赤珠是护身符一般的存在。
    这也是他唯一还留存的,有关于父母的东西。
    五百年前,溪兰烬预感到自己会有去无回,便把这对赤珠摘下来,放到了他亲手捏好的人偶身上——他舍不得让它们随着自己覆灭。
    好在他回来了,这对护身符也回来了。
    谢拾檀轻轻道:“很适合你。”
    溪兰烬瞥他:“别试图转移话题偷懒啊谢卿卿,我还等着你的鱼呢,今儿烤不出鱼不准走。”
    谢拾檀又默默转回去,回忆着溪兰烬处理烤鱼的步骤,谨慎地开始烤鱼。
    溪兰烬收拾好了自己,盘坐到谢拾檀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托腮看着谢拾檀忙活,也不提醒一声。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乖乖的,叫人心痒,谢拾檀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鱼,然后飞快偏头亲了下溪兰烬的唇角,才继续处理。
    溪兰烬猝不及防被亲了下,又惊愕又好笑:“干什么呢?还搞偷袭。”
    谢拾檀的表情很正经:“第一次下厨,作为道侣,不该给一些嘴上的鼓励吗?”
    溪兰烬噎了噎。
    还真是实际意义上的“嘴上的鼓励”啊。
    到底是他把谢卿卿带坏了,还是谢卿卿本来就这么坏的啊?
    烤两条鱼的功夫,溪兰烬被迫鼓励了谢拾檀十几下,感觉嘴唇都要给谢拾檀亲肿了,两条烤鱼才新鲜出炉。
    溪兰烬方才被时不时地亲一下,哪有心思关注烤鱼成什么样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看清谢拾檀烤的鱼,不由发出惊呼:“卖相还不错嘛。”
    谢拾檀微微昂起下颌,一脸风轻云淡:“嗯。”
    他做事,怎么可能会失败。
    就算是从未做过的,看一眼也能学会。
    溪兰烬本来就是想作弄下谢拾檀,没想到他还真能烤好鱼,好奇拿起来啃了一口,表情不由凝固了下。
    谢拾檀:“如何?”
    溪兰烬:“你尝尝。”
    谢拾檀看了看他的表情,拿起另一条鱼尝了一口。
    然后表情也凝固了。
    溪兰烬脸色古怪:“谢仙尊……你是不是,完全没抹香料啊?”
    这鱼压根就没味道啊!
    谢拾檀抿了下唇:“重新烤。”
    “哎,不必了。”溪兰烬又啃了口烤鱼,悠哉哉地笑道,“这样也不错,咱俩已经牺牲两条鱼了,可不能再捞了,当心小唐告你偷他的鱼。”
    鱼本身就有一股清香,也的确没刺,因为没抹上香料,淡是淡了点,也不是不可以吃。
    谢仙尊那么努力地第一次烤鱼,可不能错过了。
    两人就着月色,靠在一起,把没甚滋味的烤鱼吃了。
    吃完鱼,溪兰烬心尖一动,转过头问:“能不能给我吹一曲?”
    此情此景,不吹一曲怎么够雅兴。
    谢拾檀顿时沉默了下,才把宝贝了几百年的玉箫取出来,给溪兰烬吹了一曲。
    幽幽箫声在空谷中回旋,情怀万千,带着无尽的思念,衬得月色愈发幽静,山谷中的灵兽纷纷驻足,欣赏着这优美的曲调。
    溪兰烬的心宁静下来,听谢拾檀吹完一曲,尤不满足:“再来一曲呗?”
    谢拾檀却没立即答应,直到溪兰烬纳闷地转过头了,才开口:“……只会这一曲。”
    溪兰烬震惊:“啊?”
    谢拾檀不太想在溪兰烬面前说这个,不过还是说了:“练了许久,这曲最熟练。”
    正道仙门惯爱风雅,弟子们日常的课除了修行一类,还有乐器的课。
    溪兰烬隐约想起,谢拾檀那时候好像很少来上这个课,据传是因为……谢拾檀天生音痴,总是不在调上,热爱音律的那位长老终于忍无可忍,向彼时的掌门宋今纯申请能不能别让谢拾檀上他的课。
    溪兰烬一直以为那只是个谣传。
    溪兰烬的目光太过热烈明显,谢拾檀一触及那道视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绷着脸道:“嗯,是真的。”
    溪兰烬反倒更有兴致了,翻出张曲谱,递给谢拾檀,兴致勃勃道:“你来吹吹。”
    看他那么来兴致,谢拾檀想想白日里对他那么过分,又沉默了会儿,答应了溪兰烬,只面无表情地嘱咐了句:“不许笑。”
    溪兰烬:“嗯嗯嗯,我不笑,我怎么会笑谢卿卿呢?”
    谢拾檀这才让那张曲谱浮在自己身前,将玉箫抵在唇前,照着曲谱,认真严肃地吹了起来。
    支离破碎的曲调响起。
    箫声是幽幽咽咽,但不是呜呜咽咽。
    这一曲和之前那一曲画风差距极大,简直有如鬼哭神嚎,方才驻足听曲的灵兽刷地一下没了影,逃也似地跑了。
    天生音痴的谢仙尊就算是对着曲谱,也完全找不着调。
    这是修行和学习的天赋无法补足的缺陷。
    溪兰烬忍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忍住,破功噗地嚣张大笑起来,半点不留面子,笑得直接滚到了谢拾檀的怀里。
    谢拾檀放下玉箫,有些无奈:“……我都说了。”
    溪兰烬枕着他的膝盖,还是乐得停不下来:“可你方才那一曲不是吹得很好嘛?”
    谢拾檀珍惜地收好玉箫,垂眸对上他明亮的双眸:“那一曲不一样。”
    溪兰烬歪了歪脑袋,眼神疑惑。
    谢拾檀却没再继续说,微微一用力,将他抱起来,往明繁峰的方向去。
    那一曲的确不一样,练了千千万万遍。
    大概……靠的是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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