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谦气焰低了,不住唉声叹气。
“你也说萧时和与段燕青两人迫不及待投入李甘棠的阵营,难道他们真是为立新君身当马前卒吗?就没有身为一个人的良知?没有为官之道的本分?
“莫提什么忠君不二,文人气节,不过是帝王的驭下愚民之术罢了。你我不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看来子尧兄也被乱臣贼子说动了?”
林中鹤不以为意,“那些大是大非、大功大过,自有后人评说,此刻不必多提。你我现在只说一说高唐的情况。
“眼下四海动荡,国祚不兴。整个国家大厦将倾,巨船近沉。谁愿意前去力挽狂澜于即倒?谁又敢?谁又能?涂山王府图谋已久,若是新皇一事受阻,李甘棠三军在手,挥师东进,到时候莫不是兵戎相见,哀鸿遍野。
“再者还有国师在侧,原本他与涂山王府素来不睦。此次如此反常,竟然选择站在了一起。不过有一点儿好处,这也能够避免朝中局势的动荡不安。真是立了更名正言顺的北定郡王,你我是对得起祖宗家法,对得起自己的忠君之心了,可是否对得起天下百姓?”
王德谦不言语了。
林中鹤道,“这礼……也不是不可废,总该审时度势。”
“这郡马爷,你就敢保证是有道明君?”
“再怎么说,总该比北定郡王那般的酒囊饭袋好一些的吧。”
“不是礼不可废。”王德谦一败涂地,只得接受现实,他叹气,“而是他们改变了游戏规则。”
苏星河听到这里有几分困惑。不知道王德谦所言是何种深意。
次日,礼部尚书王德谦上奏,言明自己年迈,不堪大用,欲告老还乡。
李甘棠再骂王德谦迂腐固执,可鉴于他身为三朝元老,又为国中六部要员之一,在立新君之际若是突逢变故,恐惹人非议,更于稳定朝纲不利。只得派田凤吾与杨开泰去厚礼安抚、好言相劝。
王德谦闭门不出,礼也不纳,两人无功而返。
又一日,洛阳城外十里亭。
林中鹤为王德谦饯行。
脱下朝服与官帽的王德谦,身着粗布麻衣。须发皆白,与市井上一个普通的老者无异。任谁看到都不会将他与辅国重臣联系起来。
苏星河带着明卓等候多时,林中鹤才躬身行礼,与王德谦拜别。
两人显出身形,来到官道上。王德谦一人一驴,驴背上搭着行囊。
看到两人一愣,有几分颓然,却是心安了,“国师让两位来送老夫上路的?”
苏星河读出了他的意思。理解了他的上路是黄泉路之意。
明卓立刻道,“误会,误会。我们宫主大人只是前来相送王大人一程,只为私交,不为公事。”
“官场一道,向来人走茶凉。一同共事十余载的,也没几个相送的。不曾想与苏大人只谋面两次,竟然有心前来相送。”
王德谦说着行了礼。
苏星河也回礼。他道,“昨日王大人与林大人说话,苏某路过无意中听了两句,只是未解其中深意,还想请王大人不吝赐教。”
“不敢,苏大人,但请直言。”
“您那日曾说,有人改变了游戏规则——”
“苏大人为官几年?”
“一年有余。”
“想来也是。”
“江湖中人,本不愿招惹是非。踏入朝堂,也并非我意。”
“这江湖与江山虽然一字之差,却同气连枝,一脉相承。江湖中人向来独善其身,又可知若无江山,就无江湖?”
这话,说的直白了些,就让人如鲠在喉了。
王德谦似乎也知道,摆手笑道,“这老夫所言的游戏规则,那不过是戏言。实则指的是王道二字。”
苏星河茫然,“王道?”
“何为王道?”
明卓道,“圣人说,‘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于掌上’。”
“年轻人看的书不少。”
苏星河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王德谦笑道,“此为霸道。”
明卓道,“那究竟为何?”
“只四字,唯我独尊。”
“这似乎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出一辙。”
“还是有不同的。”
“哪里不同?”
“就在这‘独’字之上。”王德谦侃侃而谈,“这世间万物,各有其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王有王道。换句话说,任何事都有其对应的法则。
“王权的高高在上,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只一人之下。若是有他人践踏了王权,让帝王的唯我独尊跌落尘埃,这个游戏法则就失去了神圣性,被人戳了一个口子。
“今日,有人能够颠了他人的王权。那么,又有何底气去约束后来者?万事不敢开头,否则——千疮百孔。”
说到最后,王德谦直摇头。
这番话一出,苏星河与林中鹤一阵无言。
“也别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真到了那一步,假的也成了真的,错的也成了对的。粉饰太平一事也向来不是一家手段。”
明卓思索半天,不死心反问,“可朝代更迭不都是这么来的?”
王德谦不答反问,“我手中有一盾,如何保证它的坚不可摧?”
明卓摇头。
王德谦冷起脸道,“把所有的矛全部毁掉。”
这话,又是半天让人振聋发聩。
最后,苏星河问,“王大人祖籍何处?”
“穷乡僻壤,不提也罢。”
“那您对今后,是何打算?”
“种树。”王德谦眼神悠远起来,“希望他日都能长成国家栋梁。”
苏星河将手中酒葫芦递给他,“区区薄酒,不成敬意。”
王德谦打开闻了闻,有些迫不及待,“刚才还说林大人的水酒不够上头。看来,苏大人是我的知音。”
明卓道,“怎得只您一位,此去路途遥远,又流民四起,若是有拦路打劫的歹人,该如何是好?不如下官派人一路将您送回故里。”
王德谦摆手,“家人昨日就动身了。老夫身无长物,真遇见打劫的,只能劫走二两老骨头了。”
这话,没由来让人听得心酸。
王德谦拱手,“两位,请留步。”
言毕牵着一头花驴走远了,边走边吟诗,一首的间隙,痛饮一口酒。丝毫不像告老还乡的下野之人,那般失意颓丧,倒像是悬壶济世的郎中,将要云游四方。
明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感而发,“这六位辅臣中,户部的田凤吾精于为人、疏于做事。兵部的杨开泰刚愎自用,偏执刻薄。工部的魏延审时度势功夫一流,最擅趋炎附势,蝇营狗苟。刑部的徐一鸣刚正不阿,却铁面无私,冷血无情。吏部的林中鹤是个老油条,圆滑事故,左右逢源,不过能力卓绝,雷厉风行。还有这王德谦——”
明卓欲言又止。
“怎么不说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迂腐清高,是个假模假样的道德夫子。固执己见、墨守成规到了让人恨得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那今日一见,可有改观?”
“现在却觉得是个大智若愚的。”明卓意味深长道,“虽然与很多人道不同,可这种人也是值得尊敬的。”
苏星河也觉得如此。确实有一些话,他深觉不以为然,可是这般坚持信仰、不改初心之人,永远都是值得尊重的。
“派两个手下跟着,一路送回故里。沿途的驿站和原籍的地方官都提前打点好,官场上的人惯会见人下菜,王阁老再怎么说也为高唐勤恳奉献了一生,莫让人怠慢了他。”
“是。”
两人往回走去。
苏星河道,“还有一事——”
“什么?”
“祭天就安排在了后天,可郡马爷还是下落不明。”
“多半是在国师手中。”
“看来不管是为了夜扶桑,还是李天佑,这一步都不得不走了。”
“哪一步?”
“除掉国师。”
明卓闻听此言,脸色大变,先左顾右看一番,才压低嗓音道,“你疯了?!”
“我早晚会被他逼疯,所幸先下手为强。”
“第一次你都一败涂地,再来一次,你就能反败为胜?”
苏星河斜眼看他。
明卓缩了缩脖子,却破罐子破摔,言为心声,“我就事论事。国师那是谁,三十多年前扶持李旭,让他在一众皇子中杀出重围,登顶天下。后来更是把持朝政,夺了一半的江山——”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就不会有这般自取灭亡的想法。”
“是个人都有弱点,我不信他无坚不摧。”
“他可是能够给李旭向天借寿的人。这般通天彻地之能,谁有能力动得了他?”
“硬碰硬自然不行。”
“下毒?”
“可以考虑一下。”
“除非你能先搞定药老。”
“这倒也是。”
“再者说,国师还有‘君威’在手,你若是一击不中,失了时机,肯定再无反转的可能。”
“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一试。”
“我要下船。”
“下什么船?”
明卓苦大仇深,“你这条快要沉没的贼船。”
“做梦。”苏星河沉吟片刻,“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去做。第一件,去打探国师的生活起居的习惯。第二件,去兰亭取一件东西。”
“什么?”
“一把琴。”
“琴?你要去色诱国师吗?”
“回头我一定要给郡马爷学一招。”
“哪一招?”
“长舌八卦符。”
明卓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主意初定,两人分头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