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头一回探监，经验不足，也不知该跟病人说什么好，干脆把场面让给顾琢发挥，自己坐在旁边兢兢业业地削起苹果。
    何菁菁同样不耐烦听大人说话，把零食袋子抱在怀里，一样一样翻看起来：“买这么多，姐姐，你是把超市搬来了吗？欸，还有泡芙！”
    她眼睛一亮，三下五除二拆开包装，狠狠咬了一大口，抹茶味的奶油沾了满嘴，小姑娘露出满足而惬意的表情：“好吃，太好吃了……姐姐你不知道，医院饭实在太难吃了，我住了一个月，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顾兰因在她小脑瓜上弹了一指头，学着顾琢的语气，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不许胡说八道！”
    何菁菁不怎么讲究地拿衣袖蹭了把嘴，眼珠滴溜转了两圈，瞧了瞧顾兰因，再瞅瞅正跟亲娘寒暄的顾琢，突然露出一脸猥琐，偷偷摸摸扯了把顾姑娘衣袖：“唉，姐姐，你把你师父搞定了吗？”
    顾兰因：“……”
    什么就搞定了？
    现在小孩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呢？
    何菁菁摆出一副老成的面孔，压低声音：“说真的，顾叔叔又温柔又细心，要是我早生十年，保不准也得倒追他，真是太羡慕你了……”
    顾兰因面无表情：“羡慕什么？”
    何菁菁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近水楼台先那个啥啥了。”
    顾兰因：“……”
    何菁菁鬼鬼祟祟地眨巴一下眼睛，凑到顾兰因耳边：“姐姐，别怪我没给你出主意，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实在不行，你弄点酒，把顾叔叔灌醉了，然后趁那个啥硬那个啥……反正以顾叔叔的性格，甭管谁先主动的，只要做成熟饭了，他肯定会负责的。”
    有那么一瞬间，顾兰因十分想在这丫头口无遮拦的嘴巴上涂一层502胶水，再用力捏一捏，让她这辈子都不能信口开河。
    这两位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这番对话不能摆在台面上，音量已经压得够低了，谁知顾琢还是若有意似无意地往这边瞥了眼，镜片反射过一道光，气压和气温双双跳水。
    顾兰因捂住脸，何菁菁摁住嘴，俩熊孩子不约而同地消停了。
    那厢何其芬却没留心，一边觑着顾琢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其实，霍老盟主这些年也不容易，小孙女不见了，儿子……又是那么个人，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唉，霍老正派了一辈子，唯独做了那么一件亏心事，这些年，他怕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顾琢扶了把镜片，不动声色地打断她：“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和兰因都不想再提。”
    他语气温和，词锋含蓄，何其芬却听出他话中的保留之意，心头忽悠一跳，不敢再多说了。
    “翻云掌霍谦”是扎在意剑师徒俩心头的一根刺，碰一碰就浑身不得劲。没聊两句，顾琢就带着顾兰因告辞离去，何其芬把人送到门口，迎头却见陈聿搀扶着霍谦走了进来。
    两边猝不及防，同时愣住了。
    片刻后，还是顾琢先反应过来，他冲霍谦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就要跟这两位擦肩而过。
    老人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突然唤了声：“顾、顾掌门。”
    顾琢站住脚，还没发话，顾兰因已经脸色不善地扭过头：“不好意思，我师父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没话好说。”
    霍谦被她当胸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发青发白。
    顾琢默不作声地看了顾兰因一眼，顾姑娘嘟起嘴，不情不愿地不吭声了。顾掌门这才转过身，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绽，不慌不忙地说：“听说霍盟主之前大病一场，您是有年纪的人，还望擅自保重，别再过分辛苦——至于其他的，自有警方给出交代。”
    他撂下这句话，再不看霍谦和陈聿的反应，径自牵起顾兰因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陈聿赶紧叫住他：“顾、顾前辈，霍成和陈莎莉虽然落案，柳生清正却一直在逃，您这阵子出入千万要小心。”
    顾琢脚步不停，稍稍偏过脸：“多谢提醒。”
    实事求是地说，意剑俩师徒还真没把柳生清正这条漏网之鱼放在心上，没有五毒教和明氏撑腰，这货就是个过街老鼠，抱头逃窜尚且赶不及，哪来的精力兴风作浪？
    但是陈警官这般郑重其事地叮咛了，顾兰因也不能太不当一回事，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提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经受了好一番视线狙击。
    顾琢可能是觉得她草木皆兵的反应挺好玩的，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好了，现在是大白天，柳生清正就是想搅事也不会挑现在，别这么紧张。”
    顾兰因仔细琢磨了下，认为自家师父说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那我回去后在窗户和阳台上装点机关，要是有人想半夜溜进来，就……”
    顾琢叹了口气，忍无可忍地揽过这丫头后颈，一把摁进自己怀里。
    两人从电梯间里出来时，就见丁总撅着屁股，正把脑袋塞进一个大蛇皮袋里。听见电梯“叮”一声响，他飞快地站直身，伸出两根手指把乱糟糟的发型拨乱反正，然后冲意剑师徒俩挥了挥爪子：“嗨，刚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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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兰因往他身后好奇地打量两眼：“这是你买的年货吗？这么一大袋子，吃到明年也吃不完吧？”
    丁建赶紧往旁挪了两步，和蛇皮袋稍稍拉开距离，将一张卡片递过来。
    顾兰因莫名其妙地接过，只见那卡片左边写着“有眼无珠”，右边写着“负荆请罪”，两排孩儿体的字迹中间夹着一个小人，光着上身，背着荆条，拗出一个拜年讨要压岁钱的滑稽造型。
    顾兰因看了半天，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这是给我的？”
    丁总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看样子是的。”
    顾兰因看了眼顾琢，索性一提裤腿，在蛇皮袋前蹲下，闷头一阵翻。那袋子里装了一袋小白梨，一包金丝小枣，十几个大苹果，捆成一捆的大葱，塑封的德州扒鸡，以及……馒头？
    顾兰因举起一个密封包装的馒头比划了下，发现这玩意足有四个成人拳头大，登时惊了：“这、这该不会是馒头吧？”
    她和丁建交换过一轮眼神，却没什么成效，因为发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满头雾水。她实在没了辙，只能求助地看向顾琢：“……师父？”
    顾琢伸手接过，掂了掂分量，发现这和面的师父忒实在，馒头的分量着实不轻，拍脑袋上够当板砖使了。
    顾掌门厨艺非凡，甭管煎炒烹炸，都能来几手，却没对付过这么不走寻常路的“食材”。犹豫了一会儿，他把馒头切成小丁，裹了蛋液，下油锅煎得焦黄酥脆，盛在盘子里，再淋上蜂蜜，权当零嘴了。
    顾琢在厨房里准备午餐，顾兰因就端着盘子跟在他身后，一边里进外出地啃着馒头丁，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哝道：“师父，你干嘛对姓霍的那么客气？你忘了他当初怎么害你的吗？”
    顾琢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颇为无奈：“不许对长辈无礼。”
    顾兰因看起来有点不服气，又不敢和师父明着顶嘴，只好小声嘀咕道：“他算什么长辈，就是个伪君子。”
    顾琢抬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顾兰因这阵子买了不少鸡零狗碎的小玩意，顾琢都可有可无，唯独对那把铺了软垫的贵妃椅颇为心水。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泼在身上，从皮肉到骨头都化成一汪温水。这男人握一卷泛黄的线装书，半躺在阳台上，看着看着，两片眼皮便不受控制地往一处靠拢，血液撒着欢地飞奔向肠胃，脑子没了动力，干脆撂了挑子——就这么睡着了。
    顾琢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薄毯，再一看，顾兰因就蜷坐在他膝边，耳朵里插着耳机，手上捧着口译复习资料，脑袋却在一点一点——也在打瞌睡。
    顾琢哭笑不得，既不忍心吵醒她，又怕她着凉，索性把薄毯裹在她身上。动作稍微有点大，不小心碰掉了顾兰因的耳机，这姑娘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眼睛：“师父，你怎么睡在这儿了？”
    顾琢有点无奈：“这话应该我问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他坐起身，推了推顾兰因：“要是犯困，就去床上躺着，别在这儿睡。”
    顾兰因非但没动弹，反而懒洋洋地跪坐在地上，把脑袋搭在顾琢膝头，猫一样蹭了蹭：“师父……”
    顾姑娘故意拖长了声调，一声“师父”叫得九拐十八弯，顾琢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你好好说话。”
    顾兰因冲他得瑟地扮了个鬼脸。
    顾琢不由对自己的教育方式进行了深深的反思，他一直觉得顾兰因懂事又乖巧，怎么疼爱也不为过，直到现在才发现宠得有点过了头，活活宠出一只恃宠生骄的熊孩子。
    眼看着师纲不振，可怎么好？
    然而顾兰因只贫了这一句，就重新拾起耳机，把所有注意力投入手中的复习资料——她报了三月份的高级口译资格考试，打算趁着长假突击准备。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迷人”，这话放女人身上其实也一样。顾兰因往那儿一坐，及腰长发绑成一束，松散披落肩头，几绺发丝从额前垂下，半掩住苍白的侧脸。低垂的眼帘勾勒出细细的阴影，几乎和眼皮融为一体，凝神专注的目光便显得纯净而深邃，瞳孔深处仿佛闪耀着难以形容的火花。
    那光倒映在视线中，视网膜居然被烧出一个分明的轮廓。
    平心而论，这女孩的轮廓和顾琢并不像，但她全神贯注时，眉眼间的神态却和顾琢有着微妙的相通之处。
    再怎么“画虎不成反类犬”，顾兰因毕竟是顾掌门一手带大的，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她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顾琢的影子。她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世，甚至眼角眉梢的细微表情，都下意识地模仿顾琢。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顾琢用欣赏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一株亲手种下的小树苗长成了蔚然参天。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小树长成也有长成的烦恼，好比顾兰因，太过懂事上进的后果就是她每天打从早上睁眼开始就在一刻不停地听英语、刷资料、背单词，除非为了解决必要的生理问题，绝不走出房间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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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是假期，顾琢却难得和他的小姑娘聊上几句天，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几乎以为自己面临着“失宠”的危机。
    顾兰因当年报考英语专业，一半是为了方便接兼职，另一半则是因为她不想选择和顾琢一样的专业——哪怕可能性十分渺茫，但她如果只会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琢身后，这辈子都不可能让自己的身影真正落在这男人眼里。
    事实证明，这姑娘颇有先见之明，这点本事不仅成了她赚钱养家的生计，也让顾琢牢牢惦记了八年。
    顾掌门敲响房门时，等了好半天里面也没人答应，他于是推门而入，就见顾兰因果然插着耳机，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一段三倍速的VOA英语新闻，连他走到跟前也毫无察觉。
    顾琢等了一会儿，干脆探出手，把她耳朵上的耳机拽了下来。
    顾兰因打了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把另一只耳朵上的耳机也拉了下来：“怎么了师父？”
    顾琢没吭声，径自牵起她的手，顾兰因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师父，去哪啊？”
    顾琢还是没说话，直到进了房间，他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下来，回身轻轻一推——将顾兰因抵在了墙上。
    顾兰因茫然地眨眨眼，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下意识地凑上前，半是讨好半是谄媚地搂住顾琢腰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下：“师父？”
    她微凉的嘴唇终于让顾琢慢半拍地回过神，他匪夷所思地想：我是在嫉妒吗？
    嫉妒一本英语复习资料？
    说出去还能不能见人了！
    不管是嫉妒还是怎样，总之，顾掌门成功将宝贝徒弟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她索性抱着复习资料移驾到顾琢房间，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唯一的大床，一边做题，一边见缝插针地瞄两眼顾琢。
    顾琢坐在书桌后，将之前的手绘一张一张收拾整齐，目光从最上面一页掠过，那扎着麻花辫的少女靠在槐树下，一边漫不经心地舔着蛋筒冰淇淋，一边抻着脖子望眼欲穿。
    他手势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睫低低一垂，忽然唤道：“小因。”
    顾兰因用手掌托着腮，两条小腿一上一下地晃荡着：“怎么了？”
    顾琢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你……这些年，有没有想过去找自己的家人？”
    顾兰因头也不抬：“我的家人不就是师父吗？”
    顾琢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顾兰因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有什么好找的？这么多年，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她的“家人”只有顾琢，从前是，未来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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