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送行(1)

    这种可能性在阮陶这处,从很小,到慢慢扩大,到最后近乎占据了所有思绪。
    屋外,贺妈领了提了水桶的丫鬟入内。
    苑子里烧水和提水的重活儿都是粗使的丫鬟婆子在做。但粗使的丫鬟婆子都是不能进主子里屋的。
    像阮陶这样的侯夫人,身边至少有一两个管事妈妈,四个一等丫鬟,并着八个二等丫鬟。
    拎水这样的粗活儿,在苑中是粗使丫鬟和婆子在做;等到了屋中,就是阮陶屋内的二等丫鬟来做。
    贺妈刚撩起厚厚帘栊入内,就远远屏风后的身影从浴桶中站起。
    曼妙的身姿,虽然隔着屏风看不清,但透着妙龄的纤姿与动人。又伸手取下一旁的浴袍,简单裹在身上,热气袅袅里,一抹极致诱人。
    贺妈些许意外,平日都是要等一次加水的,这处知晓她是去加水的,但已经沐浴完了。
    是在心里揣事情了,所以忽略了旁的已经定好的事……
    贺妈远远福了福身,“夫人,水来了。”
    夫人还没有意识到她们来了,贺妈是提醒。
    “放下吧,贺妈,我洗好了。”阮陶一面低头系着腰带,一面应声。
    阮陶原本就不习惯沐浴的时候旁边有人在,贺妈都是远远伺候,只有少许时候会上来给她舀水。
    眼下,贺妈同阮陶说着话,旁的二等丫鬟都低着头,不敢抬头。
    贺妈也知晓夫人不会再继续沐浴了,贺妈小声吩咐了两句,几个二等丫鬟便安静退了出去。
    贺妈上前替阮陶擦头。
    更确定夫人有心事。
    眼睛并不是无神的,却盯着一处出神,是有事情自她离开之后一直在想,然后想到沐浴起身了还在想,然后擦头继续。
    好在后屋这处不怎么通风,方才的热气腾腾还未散去,她就穿着一层浴袍,贺妈给她擦头也暂时不会冷。
    “贺妈,你觉得我讨人喜欢吗?”有人忽然冷不丁开口,贺妈吓一跳,“哎哟,这可是怎么了,早前谁还说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
    这可是贺妈都听出茧子来的。
    “怎么去趟赏梅宴就忽然这样了?”
    贺妈停下手中动作,诧异道,“难道,这京中真还有世家夫人能将我们夫人给比下去的?老奴可不信。”
    贺妈调侃。
    关于平安侯的话题已经结束了,夫人应当想的不是此事。
    阮陶轻叹,“贺妈,我是认真的。”
    哟,是少有的一脸认真模样。
    贺妈凑近,也真的依照她的话,人人真真看了一遍,然后肯定道,“认真的,可讨人喜欢了,不信夫人你想想,如今府中哪个不喜欢夫人?从老夫人到各位公子小姐,从侍女到侍卫,还有粗使的婆子,丫鬟,还有各处的管事妈妈……”
    跟着贺妈的思路,阮陶的确将府中捋了个遍,确实,贺妈说的没错。偌大个府中,不喜欢她的……
    阮陶还真想到一个,“黎妈。”
    贺妈愣住。
    好家伙,她怎么把黎妈给忘了。
    贺妈低声道,“黎妈呢,是担心夫人拿捏二公子,所以,黎妈不喜欢的还真不是夫人,无论今日南平侯府说话的是谁,黎妈都不会喜欢,除非二公子的爵位稳妥了。所以,黎妈这处,不是针对夫人,是长了利齿,冲谁都咬……要非说个所以然,比起那会子刚回府的时候,黎妈眼下可知趣也配合多了,若不是夫人,换旁人试试?”
    贺妈这么一说,仿佛也是。
    而且,确实也如贺妈说的,老夫人这处就是最大的不同。
    在原书中,原主可没少在老夫人这处吃苦头。
    包括后来同傅伯筠起间隙,受人挑唆,郁郁而终,藏在背后的几大箩筐隐情,直到大结局了,才安抚了原主的意难平。
    说到底,府中众人对原主的态度,尤其是老夫人的态度,很大部分影响了原主这处的剧情。
    但在她这里,除了刚开始的欲扬先抑,好像自从袁妈的事处置妥当之后,老夫人同她之间的关系就越渐亲近,同原主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而在贺妈等人眼中,她更是毋庸置疑的主角。
    即便容连渠曾出现在侯府一段时日,也赢得了贺妈等人的刮目相看;但但从一本女主向的小说来说,她确实慢慢取代了原书中,容连渠应有的位置。
    那容连渠呢?
    会以她的助力这样的角色出现?
    还是说,最后黑化的反派,成了容连渠?
    阮陶嘴角抽了抽。
    *
    “下雪了。”
    妈放下帘栊,欢欢喜喜入内。
    “下雪了?”原本在画画的傅毖泉赶紧放下笔墨起身。
    这几日天断崖似得冷了,屋中都点了炭暖,窗户为了安全,也留了一条小缝;今日去赏梅宴,傅毖泉原本心中感触很多,尤其是,眼下和以前同京中贵女的接触,让她不止一次看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原本,她是想通母亲分享喜悦,以及感激的……
    是!
    她很少主动说感激!
    尤其是在母亲面前!
    因为有大半时间,母亲都在心情愉悦得特意同她唱反调。
    譬如今日……
    她才不信母亲真的会在天子面前,说自己放了一盏叠色走马灯在她苑门口;她只是不明白,母亲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别扭究竟是形成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别扭,就似特意为了同她保持距离,不愿意亲近。
    但有时候你下定决心下次再不给予那么高希望的时候,她总是不遗余力教你东西,还怕你不会……
    总是这样,好一日,坏一日。
    她很多东西明明都想同她分享的……
    譬如,下雪天对她来说另有意义。
    又譬如,她根本记不得她的生辰,但祖父收养她的时候,那天下着鹅毛大雪。
    可是祖父牵着她,她之前明明都冻僵,却忽然好像不冷了。
    因为祖父的手很温暖。
    后来祖父告诉她,记不得生日不要紧,以后下雪,就是她的生日。
    她很开心。
    每年最盼望的事,就是南平下雪。
    但南平在南边。
    不说四季如春,但大雪的影子都不容易见到一回……
    反倒是每回入京,都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京中的冬日会下雪,下雪的冬日就是她的生辰。
    她是幸运的,因为,她可以过很多次生日……
    她也想把这些分享给母亲听。
    但是母亲……
    傅毖泉心中轻叹,她又实在说不出母亲的坏话。
    头疼。
    傅毖泉推开窗户。
    哇~
    但就是推开窗户的这一刻,之前的所有烦恼好似都烟消云散了般,扑面而来的凉意仿佛都散了去,漫天可见的雪花散落,她伸手,雪花落在掌心的一刻就融化开来。
    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第无数枚……
    傅毖泉启颜。
    “哟,老奴还没见过这么的雪呢!”李妈也激动。
    李妈是土生土长的南平惠城人士。
    南平能见到雪都够百姓稀奇很久,更何况这么大的雪……
    “这么大,明日怕是要没过膝盖吧。”李妈也不知晓,但李妈愿意这么想。
    入京了,今日这场雪倒像是拉开了新的篇章!
    怎么不叫人激动呢!
    大小姐最喜欢雪了!
    只要是大小姐高兴的,李妈也激动得合不拢嘴,眼中都是兴奋。
    傅毖泉忽然转身,伸手拥抱她,“李妈……”
    李妈微楞,但很快,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的大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傅毖泉眼眶微红,“就是,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李妈:“……”
    李妈知晓她自小藏在心里的东西。
    李妈温声道,“放心吧,老奴会一直陪着大小姐,大小姐在何处,老奴就在何处;日后大小姐出嫁了,老奴也陪着大小姐去姑爷家。日后大小姐有小公子,小小姐了,老奴就负责照看他们……”
    李妈的语气都是对未来的憧憬,还有慢慢的暖意。
    “李妈,谢谢你。”
    傅毖泉喉间哽咽。
    李妈顿了顿,想说的话又咽回喉间。
    *
    宫中,去往明和殿的路上,陆致远驻足。
    “公公,下雪了……”身旁的小太监轻声。
    陆致远轻嗯一声。
    小太监唏嘘,“往年的初雪,没见下这么大的,再这么下着,明日晨间怕是要没过脚踝了……”
    小太监自有就在京中长大,对这些再熟悉不过。
    陆致远没有应声。
    有时候,当你习惯了在某个位置上,也会习惯即便听见了也不会作声。
    小太监以为他没听见,便自顾自言自语,“今年冬天怕是好冷……”
    —— 咬人不稀奇,人咬狗才稀奇。
    —— 我不解围,旁人也为难不了大小姐。
    —— 公公,京中什么时候会下雪?
    —— 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今年还没有,兴许,今晚就有了……
    —— 真有这么神奇?
    陆致远不由嘴角勾起,京中有无数多平淡的日子。
    今日也是其中之一。
    但今日,好像又多了一丝不同。
    因为,下雪天是特别的日子……
    *
    翌日,天子下诏,酌情封赏了平安侯府。不仅如此,还又恩准了平安侯带妻儿还乡。
    让平安侯留在京中,是先帝的旨意。
    有先帝的旨意在前,天子怎么做都不会被人诟病。
    但天子竟然下诏,恩准平安侯返乡?
    一时间,天子的这道诏书传遍了朝中,军中,甚至是京中的大街小巷。
    早前不少关于平安侯府的传闻,都忽然因为平安侯府在坊间传闻中太有热度而被搬上了说书先生的台子。
    有说平安侯兄长,人中龙凤,可惜战死沙场的……
    也有说平安侯原本要接替兄长的衣钵,去军中的,但先帝仁慈,不想一门忠烈的平安侯府就此陨落,所以亲自下旨,让平安侯留在京中数年。
    对!
    这种版本下,平安侯在京中所有的好吃懒做,胸无大志,都被美化了;这种版本下的平安侯,是一个心中藏了热血的少年,但同样被仁慈而英明的先帝留下。
    这符合朝廷的宣传方向,所以说书先生的台子也能上这个版本。
    但其实,朝中和京中的世家都清楚,平安侯府这次是被南平侯府羞辱得连颜面都被踩到地上了。
    但奈何天子这个时候动谁都不会动南平侯府。
    平安侯府就只能吃这个亏。
    权且不说南平侯怎么会拿到平安侯府的地契,但大抵在京中,南平侯能拿到地契,也只能是因为平安侯好赌这一条。
    南平侯那时候不在京中,对这么一座宅子也不在意,所以平安侯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谁知道天意弄人,偏偏傅伯筠战死沙场,傅伯筠的遗孀担心侯府爵位之事,直接带了家中老小入京了。
    京中人生地不熟,住哪里都比不上住自己家宅子。
    这可不,人家就是要收回自己的宅子,但平安侯就不乐意了,每日都上门闹腾,还假装昏倒被人扛出来。
    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但架不住人家运气好!
    天子要抚恤南平侯府,就不能太过显眼的厚此薄彼,南平侯府一面享受着天子的优待,一面做着压死平安侯府的最后一根稻草,天子不做什么,旁人也都回看在眼里,天子只能做些什么……
    就这样,反倒是南平侯府的误打误撞给平安侯府带来了转机。
    毕竟马上就是年关了,要是真的沦落到在京郊过年,就真成了活生生的笑话,连条遮羞布都没了……
    此时要返乡,除却急了些,旁的大抵都算因祸得福吧。
    许晋安比起他哥哥许既明差远了……
    如今的平安侯府更是比早前的平安侯府差远了。
    回去就回去吧,到底不复当年了。
    天子开口,也算是有始有终。
    就这样,满城的议论声中,听说平安侯府已经简陋得连东西都不用怎么收拾,就能上路了……
    *
    “倒给他有脸捡漏了!”海凌尘一面说话,还一面有些怄气!
    海凌尘很不喜欢许晋安。
    许晋安此人,胸无大志,毫无城府,每日只知道在京中游手好闲;这连京中另一个游手好闲的海凌尘都看不过去了!
    海凌尘说完,阮陶良久没出声。
    尊重个体差异,尊重表达方式,尊重人的认知是可以有缺陷的……
    阮陶一面涮火锅,一面听着。
    当然,主要是海凌尘火气大,“陛下怎么想的,这不太便宜了许晋安了!”
    海凌尘越想越气。
    阮陶夹菜,“不好吗?仇人离京,不应该是好事吗?”
    海凌尘:“……”
    (⊙o⊙)…
    这么说,好像也是。
    海凌尘尴尬,但海凌尘是懂怎么化解尴尬的,顿时,海凌尘不耐烦,“烫好了吗!都烫这么久了,你会不会啊?”
    “好了,烫好了,可以吃了。”阮陶应声。
    “啊?这么快,你该不会让我生吃的吧?”
    阮陶没有否认。
    海凌尘头大,没有否认,不就是肯定了吗!
    海凌尘是国公爷的孙子,别扭劲儿一脉相承。
    阮陶说可以吃了,他偏要唱反调,“真不知道生的涮一起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让大厨一道道的做。”
    阮陶笑道,“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海凌尘追问。
    阮陶凑近,“热闹哇!一起吃过火锅,人多多热闹啊~就算是两个关系不太近的人,在吃过火锅之后,相互关系都会好很多,不觉得吗?”
    海凌尘假装没听见。
    阮陶也不死板,换了个话题,“对了,过年准备回家吗?”
    海凌尘险些把口中的菜呛了出去。
    阮陶“愣”,“不回去啊?哦……”
    “干嘛?”海凌尘看她。
    阮陶摇头,“我就哦了声,我干嘛了?”
    海凌尘头痛。
    这分明倒打一耙,但他还不好说什么。
    海凌尘没好气,“要是傅伯筠还在,你俩还挺般配的!”
    是,虽然不是什么恭维的话,但从海凌尘脱口而出的时候,阮陶还是顿了顿,然后,“我那苦命的夫君啊……她怎么战死沙……”
    诶诶诶!海凌尘赶紧制止。
    阮陶换个方向继续,“他怎么就战死了,留下我们一堆孤儿寡母,呜呜……”
    海凌尘头大,怎么会忽然变成这个走向的?
    他就是来吃一顿答谢火锅的!
    怎么变成这种走向了!
    海凌尘着急。
    阮陶才笑出声来,“逗你的,一点都不好玩。”
    阮陶继续下菜。
    海凌尘没好气,“你让我带老夫人逛京中,我也带老夫人去逛了!”
    “嗯,听说了,还是好朋友。”
    海凌尘:“……”
    怎么听起来又些慎得慌呢。
    “主要是老夫人也好啊,同我脾气对路,京中要是人人都像老夫人这样……”海凌尘是想,至少,有一个肯像老夫人这样也好。
    但阮陶提醒,“那也不能整个京中都这样。”
    都像老夫人这样,可能更奇怪了。
    海凌尘自然明白阮陶的意思,“你总是说的有道理。”
    阮陶不成多让,“那是我确实说的有道理。”
    海凌尘:“……”
    这话怎么就掉不到地上!
    “傅伯筠在就好了……”海凌尘又喝了一口酒,忽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对面,阮陶的人影已经慢慢变成三重了。
    “知道了,傅伯筠是你们所有人心里的白月光。”三重影调侃。
    海凌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阮陶倒酒,他就继续喝酒。
    终于,一头倒在餐桌上。
    “喂,海凌尘?”
    阮陶叫了一声,没有动静。
    “海凌尘?”这次,阮陶用筷子戳了戳他的隔壁,确实没动静了。
    阮陶这才放下了筷子,然后岚玳等人入内。
    “夫人。”
    岚玳问候完,阮陶颔首。
    果真,岚玳从阮陶手中接过递来的披风,然后端坐在阮陶原来的位置上,阮钱拿着酒杯,做出好像海凌尘还在同阮陶一道喝酒说话的模样,但其实隔得远,也看不真切。
    就这样,阮陶换上岚玳刚才送来的衣裳,跟着紫米身后,装作普通的侍女一道离开府中。
    *
    曾二收租的成衣坊这处,许晋安等了许久,终于,屋门嘎吱一声推开,阮陶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许晋安愣了愣,然后上前,双手作揖,君子重礼,“谢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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