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起，我应该没有叫错你的名字。”
    夜百翎人在角落里，直接隔绝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屏蔽了所有人的声音。
    她找了个台阶坐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厉鬼，感受他身上炽热而温和，拥有治愈力量的鬼气。
    当真如器灵所说，这股气息是个特例。
    其稀有罕见的程度，以她漫长生命的见识里，竟从未遇见过一个。
    换言之，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厉鬼。
    不由怨恨而催生，只凭借着单纯的执念催化，偏偏无恨却能达到如此修为，放到寻常的鬼怪身上，可能早就承受不住规则之力，进入下一个轮回了。
    可他却能在这世间停留这么久。
    所以到底是多深的执念迫使他不去轮回？他又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才能彻底了却执念？
    夜百翎眼底奇异的水光快速闪过，却没有在眼前厉鬼的灵魂深处发现任何阴私。
    这该是个干净到极致的人……
    空洞洞的眼眶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转过了身，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一脸疑惑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人鬼有别，按理来说不应该是叫他的，可他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我记得英雄的姓名。”
    夜百翎往旁边挪了挪，给眼前的魂魄让了个位置，“你太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程起脸上没有器官，只有声音里充满了诧异，“你能看到我？”
    他一边询问，一边飘向了那个空位。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死了，不然这短短几步，若是他还活着，只能用轮椅前行，或者是用爬行的。
    或许他还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伴随着永久失明，同样辨不清方向。
    幸好他成为了一只鬼，除了样子难看一点外，还能正常行动。
    程起感慨着，似乎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眼前的小姑娘，他一直抬着手掌去挡自己的面部，可是挡了几下却发现什么都挡不住，最后索性放下了。
    好在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没有恐惧的气息，也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自己的异样。
    程起坐到了夜百翎的旁边，轻声询问，“你是谁啊？”
    体系里的人他都认识，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他没见过，不过既然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自己人。
    程起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荧幕上吗？
    他还在低头努力思索，夜百翎直接把随身的证件掏了出来，递给了程起。
    程起在看到那曾经在培训手册上才能见到的印章时，腾地一下从原地站了起来，用他没有手指的手掌敬了个军礼。
    “长官好。”
    他的舌头都打结了，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比他爸还要高很多个级别的人物。
    夜百翎看着眼前奇形怪状，却尽力将自己站得笔直的魂魄，心里有些不太好受。
    她从空间里取出了一杯灵液，递给了程起，让他喝下去。
    程起倒是没有疑问，也没有要夜百翎解释，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命令，他作为下级，从来都是绝对遵守。
    一杯灵液下肚，程起惊讶地发现他的手指和小腿，正在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是他没有被虐杀前的样子……
    夜百翎目之所及，眼前的青年重新拥有了端正的五官，以及一双明亮的眸子。
    她指了指旁边，再次邀请程起坐下。
    重新坐下的青年，仿佛一个鲜活的生命，看向夜百翎的目光都是崇拜感激。
    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夜百翎被他眸子里的光刺痛了一下，总觉得自己不配这份感激。
    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程起不是生魂，而是死魄，没有复生的机会，等待他的只有去轮回的宿命。
    那他到底拥有什么执念未了？又有什么是她能帮助的呢？
    夜百翎坐在台阶上，看着穆婷的队员们彼此推诿，终于把被他们抓回来的女人送进了审讯室。
    她想起刚刚程起的视线，轻声问他，
    “被带进审讯室里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她吗？”
    程起是和刚刚被抓回来的女人一起回到警局的，该是有些故事的。
    程起眼中的光渐渐消失了，就连声音也骤然冷了几个度。
    他攥紧了拳头，不知平复了多少次心绪才能平静地开口，
    “她叫风情，是我的前女友……”
    他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分手，而之所以是前女友，是她在选择爱上一个大毒枭时，就被他单方面分手了。
    夜百翎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程起说到最后，神情都是麻木的，
    “我和她青梅竹马十五年，可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也没教会她什么是善良正义。
    我没有要求她一辈子只能爱我一个，她可以爱上别人，可以爱上任何一个拥有合法职业的公民，我都会由衷地祝福她，为她祈祷幸福。
    可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毒贩呢？
    是因为她忘记了我吗？还是她忘记了她的亲生父母？明明她的原生家庭被毒这个字彻底毁掉的，可是她全然忘记了。
    可笑吗？她所谓的善良正义，是曾劝那个大毒枭金盆洗手，而不是去自首……”
    死在荆哥手下的生命那么多，她是怎么能毫无负担地说出‘金盆洗手’这四个字？
    黑色怎么可以被洗白？不继续为祸怎么可以等价于为罪孽忏悔赎罪？
    那死在黑色之下的白色，又有谁来为他们伸张公平正义？
    夜百翎好似明白程起的执念是什么了，可惜这个执念，因为他这个前女友的插手，已经没有了在凡间实现的可能。
    她安抚地拍了拍程起的肩膀，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他的目光变直了，变得不敢置信，下一秒瞬间凝结出一层水雾。
    “我爸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明明我上一次见他，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夜百翎顺着程起的视线看到了程局，从穆婷那里，她早已听说了程起和这位程局的关系。
    不是亲生父子，却胜似亲生父子。
    程起是程局战友的孩子。
    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因公殉职了，而他的亲生母亲在那不久之后被毒贩疯狂报复，残忍虐杀之下，同样失去了生命。
    还处在襁褓之中的程起失去了双亲，后来程局一直未娶妻，又当爹又当妈的，将这个战友的孩子拉扯大。
    程起的履历往上数三代，他的亲生父亲和爷爷，都是缉毒警察。
    六年前，程起重启了他们的警号。
    一年前，这个警号被永久封存。
    警号被封存的那一天，程局一夜白头，变成了程起现在看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