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码头上的守夜人在规律而安宁的海浪声中，抱着酒壶醉死过去。
    海滩周边被提前清了场，这会儿四下无人,唯余阮眠等候于此，将“受人觊觎”的貌美小鲛护在身后,终于望见赴约而来的冰海鲛。
    阮眠原以为他们会成群结队地过来，皎厌离先前提及过,说这支冰海鲛拢共有二三十之数,不曾想浮出水面的却只有寥寥三两健壮年轻的鲛人。他们谨慎地与魔域海滩保持了一段距离，手中紧握着鱼叉,神情紧绷,不曾理会阮眠，一上来便目的明确，直勾勾望向被护在人身后的同族，粗着嗓子：“小皇子别怕，我们来了！你要是被威胁了,就吱上一声！”
    阮眠：“……”
    皎厌离：“……”
    皎厌离从阮眠身后挪出一点,生怕起什么误会，解释着：“……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我没有被威胁。”
    但没人细听他那句辩白。
    冰海鲛们窥见那探出来的半张脸,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咚咚脸红心跳起来：天爷呀，那果是一张要人命的脸！
    鲛皇一族,容色真是惊人！
    为了这一眼，为了能救着这位大美人皇子，就是被魔主骗来魔域坑杀也值了！
    冰海鲛战士们个个眼睛发直，战意纷涌而出,为首的战士跃出水面，在月下秀出优美的肌肉线条。
    那高举鱼叉，仰头亢奋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宛如磕了药：“魔主擅蛊惑人心，小皇子一定是被她蒙蔽了。上啊！夺回我们的小皇子！！”
    “啊啊啊夺回来！！”
    鲛人的嘶吼声听着并不粗暴，回荡在海浪声中，反而有种空灵幽深之感。
    ——如果排除他们喊话的内容不听的话。
    阮眠眼瞅着那群冰海鲛人为着皎厌离，二话不说当场直接发疯，嘴角抽搐了两下。
    原以为小鲛的阐述是经过口口相传后的添油加醋版本，有夸张之嫌，没想到竟是完全照实说的。
    ……
    眼见局势朝一个奇怪的地方向发展，皎厌离也顾不得避着那群冰海鲛了，匆匆上前一步，要挡在阮眠面前。
    刚有个动作，脖颈就被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了。
    皎厌离一愣，随即配合地停住了动作。
    “放开他！！！”
    刚冲上浅滩的鲛人们目眦尽裂，鳞片炸起。
    但见那一身黑衣的年轻魔主侧回过身，半依偎在小皇子的怀里，左手抬起，不经意般搭在小鲛的喉结上，轻轻摸了摸。
    似威胁，也似暧昧调情。
    淡漠轻慢，而又极具占有欲。
    阮眠：“我说不呢？”
    ……
    皎厌离喉结动了动。
    忍不住垂眸细细瞧上一眼阮眠的神色，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又藏不住欢喜，耳根浮上热意。
    悄悄低下些身子，往她的手心靠了靠，让她能摸得更趁手些。
    小鲛跟着表态：“我也不要跟他们走。”
    冰海鲛们：“……”
    ……
    喉咙也是鲛人的要害，原该有一层薄却坚韧的鳞片保护着。
    可那被蛊惑的小皇子不仅被骗得收起了最强力的鲛尾，幻化出脆弱的双腿站在魔主身边。被她当面“掐住”脖子的时候，愣是连护体的鳞片都隐去了，还傻乎乎的不知受了“挟持”，竟然暗喜地红了脸。
    鲛人最懂鲛人肢体上隐形的情绪表达，小皇子在魔主面前呈现出的是一副毫无防备的信任姿态，那热切的爱意都要从清澈的眼底溢出来。若此时此刻他的尾巴还在，这会儿怕是能在海底摇出旋涡来了吧！
    见此场景，冰海鲛手里攥着鱼叉都愣住了。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感到一丝无助：鲛人喜欢梦幻美好的事物，恋爱脑比例极高不假，可也没小皇子这样，爱上自己灭族仇人的吧？
    ……
    冰海鲛远游队经过过业城，自然听说过深渊海鲛人族群被灭族的前因后果。
    当时他们小队的头领立时便派人传信回冰海鲛本部，欲与魔主开战。
    他们第一次和皎厌离接触的时候，原以为他是一只受了严重心理创伤的鲛——被灭了族，又孤身一人在外颠沛流离至今，连成年礼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一直以来没有得到过同族的帮衬，短时间内自然不会轻易接受他们。
    冰海鲛不愿意勉强这样一只可怜的小鲛，但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遂远远跟着人，没想到一路跟到了魔域边缘。
    冰海鲛们再次通过小鱼小虾们多方打探，这才知道小皇子成为魔主最宠爱的“面首”的事情，一时间队内哭倒了三四位强大的战士。
    并不是伤心于小皇子已有“伴侣”，而是为小皇子的卧薪尝胆，委屈求全。
    他们从未设想过小皇子是真的爱上了魔主，只是觉得他定是为了报仇才会如此。孤苦伶仃、甚至未能在成年礼上接受鲛人传承的的小鲛，也只有靠这样的法子曲线救国了吧。
    冰海鲛们心底个个悲痛怜惜不已，憋着一口气，一面等待冰海鲛的大部队，一面在魔域周围有计划地围杀落单的魔域罪仙，借此给深渊海鲛人们报仇。
    于是在小皇子突然发来传唤，说要同魔主一起单独见他们一面的时候，他们一门心思想着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杀了魔主，解救小皇子。
    但领队的月沙觉着不对头。
    小皇子的传唤中，对他们的言辞相对客气生疏，形容魔主倒是亲昵无比。
    这不合理。
    她觉得有诈。
    复想起深渊海鲛人就是被魔主骗上岸，一族全灭的，生怕魔主故技重施。
    几个鲛人头目绞尽脑汁地商量了大半夜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几个性格格外冲动的鲛人自告奋勇，举手表示自己愿意前去一探虚实。要是真出了事，他们也认了，再怎么也不能不去赴小皇子的约吧？
    于是月沙带着三个莽夫来到这里，看到了
    冲击他们三观的场面。
    ……
    月沙抖着嘴唇，把鱼叉捏得咯吱咯吱响，看向皎厌离的眼神从茫然无助到一丝不认可，蹙起眉：“可是，她是你的灭族仇人，你怎么可以……”
    皎厌离斩钉截铁：“她不是。”
    有关这一点，两人早就商量过。
    阮眠魂穿夺舍重生的事不方便告诉给太多人，好在冰海鲛对这件事的内情知之甚少，皎厌离只需换一种说法即可含糊带过：“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残害过我族人的恶人，但她真的不是。她救了我，看我没有接受到鲛人的传承，还教我人族的法决，对我很好……”
    月沙这才惊讶地注意到，虽然小皇子一副乖巧天真惹人爱的模样，一点不显攻击性，但其实力境界已经快不低于她，到化境期了？！他不是才成年不久，且没有传承吗？
    “那……”
    “我不愿意跟你们接触，就是因为我想要留在这里，继续复仇。”皎厌离道，“但你们不要继续在魔域海周边贸然伏击罪仙了，若是真引起了几大城主的注意……你们只有二三十个人，又与世隔绝，不谙世事，对上城府深沉的罪仙们，只怕要吃亏的。”
    月华抓了抓头发，被一个接一个预想之外的局面砸晕了，总觉得哪里说不通：“等会儿，让我捋一捋……”
    她想了想，“别的先不说，就说当年清除魔域周边守护鲛人这么大件事，总得有个主谋的人吧？如果不是这位魔主，咱们如今要复仇的对象究竟是谁呢？而魔主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主谋就是支……”
    “是风荷魔主和支仟缕两个人。”
    阮眠开口，抢过了皎厌离的话。
    昨夜他们商量好了说词，阮眠本可以说：她和支仟缕原先只是说好合作开启魔域航道，而支仟缕瞧她获得了深渊海鲛人的信任，怕她同鲛人过往甚密，势力壮大，便一意孤行灭杀了他们。阮眠被迫上了贼船，还替他背负骂名……
    可——
    如此颠倒黑白，甩锅给支仟缕也就罢了，好像还替风荷在鲛人洗白了似的。
    小鲛是为着她的安全着想。鲛人都是一根筋，若是有仇，便不死不休，同归于尽也甘愿。
    他不愿意她一个无辜之人替风荷背上如此疯狂的追杀。
    但阮眠同样也不愿意便宜了那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
    风荷就该背负骂名，遗臭万年。
    月华危险地眯起眼：“所以你……”
    阮眠淡淡道：“我把风荷夺舍了，所以我不是小鲛的仇人。”
    她只提了夺舍，未提重生，听着便像是主动故意的。
    一双双妖异深邃的鲛人竖瞳再次懵成了哈士奇：OoO??
    这、这是可以说的吗？
    皎厌离一听就急了，拉住她的手，语速骤快，生怕她再透露点别的出来：“……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说的嘛？”
    “没事吧应该……”阮眠轻松笑笑。
    她刚刚开了系统的任务模式，看了一下这几个莽夫鲛人的善恶值，没想到他们其中最低的也高达一千多点善值。果是一群热心快肠，为了救一救小鲛这个素未谋面的族人，不惜跟到魔域的憨憨呢。
    阮眠转头对月华道：“夺舍的事毕竟不光彩，人族社会也不提倡这个，劳烦诸位替我保个密？”
    哪里是不提倡，那简直是忌讳！
    谁能喜欢这种阴诡手段，要是被抓住了可是要被送到魔域当流放犯的！
    就连鲛人也怕这个，多少幼鲛小时候被家长恐吓，说如果偷偷溜上岸去玩，就会被人类修士夺舍变成傻子！那可是人族最邪恶的秘术之一！
    两个肌肉壮汉冰海鲛深深看向阮眠，吓得面色乍青乍白地变换，小步后撤。
    “哦，好哦……”
    唯独月华呆呆留在原地。
    末了，将鱼叉往沙滩上一插，大步上前，大笑着一把揽住了阮眠。
    激动得邦邦拍她的背：“哈哈哈哈哈！干得好姐妹！”
    “反正咱们小皇子也认定了你，那以后咱们就是一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