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秋田正子的尸体早已不在原地,如今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毫无负担承载众人目光的中心。
    于是栗山阳向成了一个替代品,即便他并不习惯担任揭露真相的责任。
    “你确定吗?”目暮十三追问,他的视线在大津五和和青年身上来回挪移,“你是怎么……”
    “思考一名精神病患者的供词。”医生皱起眉毛,不慎在语气中带出一点傲慢,“你是怎么想的,警部?”
    “这无疑是对一位尽责母亲的冒犯,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有任何枡空小姐的亲属前来探望。”他说着叹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眼角,“本来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现在秋田女士又……”
    目暮十三为难地左右摇摆,但栗山阳向觉得他更期待自己能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
    青年也忧愁地叹了口气。
    秋田正子和枡空优明显表现出了两种相差迥异的经济水平:
    枡空优有预存在医院里的两千万保证金,有满满一抽屉价格昂贵的糖果;秋田正子则穿着洗得发白的衣物,通过医生介绍的临时工维持生活。
    她们俩长得也一点都不相似。
    而且,在还有五百万保证金,以及医生介绍的、工资微薄但足以维持生活的工作的情况下,秋田正子仍然坚持停止治疗。
    和之前一年半的行为相比,她表现得太矛盾了。
    他试着用拉丁文又问了女孩一遍:“那位女士是你的母亲吗?”
    整个句子对于女孩来说又过于复杂了。枡空优露出茫然的神情,停顿片刻,伸手扯住他的衣角。
    然后指向大津五和,断断续续地吐露出一串分离的、难懂的古怪音节。
    目暮十三将希望的目光投向他:“……她在说什么?”
    在心中犹豫了一秒做伪证的可能性,栗山阳向遗憾地回答:“很抱歉,目暮警部,我并不能听懂这种语言。”
    这声音听起来十分怪异,没有任何属于人类当前所用语系的特征,再结合他原先听到的只言片语——枡空优曾认为她有位圆锥形身体的朋友——这些微末的线索已经足以挑动他敏感的神经。
    “你把这称为一种语言。”大津五和将手插回口袋,“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恐怕我无法认同这个看法。”
    仿佛意识到那一次的交流不过是机缘巧合,女孩抿了抿唇,重新低下头。
    但这样逻辑自洽、动机鲜明的行为,正说明她其实拥有清晰的自我意识。
    栗山阳向甚至有些怀疑,他敲门时听见的响声是枡空优特意弄出来的。
    “目暮警部,这是一个足够鲜明的疑点。”栗山阳向看向举棋不定的警部,“秋田女士在医院预留的保证金还剩下足足五百万——我想,不管评判标准是什么,这都不是个拮据的数额。”
    他用眼角的余光觑着医生,发现在他谈到五百万时,对方脸部肌肉有着一瞬间不自然的抽动。
    这意味着医生对她们的资金状况并非全然不知。
    目暮十三睁大眼睛:“那就是说,她们因为没钱治病所以才要出院的说辞是假的?也就是说大津医生的供词……”
    大津五和眉头紧锁,但抢在他开口之前,青年先一步道:“无论她们究竟有没有钱,医生在这件事上并没有撒谎。我之前与秋田女士在食堂的同事谈过,她们同样这样认为。”
    甚至就在秋田正子领着女孩走错房间时,她也是那样对栗山阳向说的——她们的确打算明天就出院。
    “除了那些昂贵的糖果,秋田正子的私人物品里并没有超出她消费水平的东西。”松田阵平说话时,脚边正躺着两个行李袋,很好地解释了他段时间的沉默。
    目暮十三被他们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医生没有说谎的话,那她们究竟是有钱,还是……”
    “如果她们真的不是母女关系的话,我想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解释。”松田阵平冷静地回答,“有钱的只有病人枡空优,而秋田女士作为她的护工,经济其实并不宽裕。”
    护工。
    这个用词要直白尖锐得多,栗山阳向忍不住揉了揉脸。
    “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医院里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松田阵平举起一个透明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不少白色圆形药片。
    “氟哌啶醇片,装在秋田正子行李最里侧的口袋里。”他没什么表情地说,“这些剂量足够再引起一次服用者的心率紊乱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这些警察,因为秋田女士要求出院,我前几天才给病人开过一次药——”
    栗山阳向只看了一眼,马上明白了重点:“我还以为新开的那些药全都在死者胃里呢。”
    终于意识到什么,医生扬起的语调突兀地沉下来。
    松田阵平无情地补了一句:“的确如此,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一个几乎没有使用痕迹的空药瓶,日期也能对得上。”
    可以确定,药瓶里曾经装的就是这次新开的药,而它们正躺在死者的胃里。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从对方行李最深处被翻出来的、用密封袋装着的药片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大津五和走近几步,企图伸手去拿密封袋,“让我看看——”
    “大津医生。”青年横插一步挡在他面前,礼貌提醒,“你还没戴手套。”
    被如此提醒,大津五和脚步一顿,手下意识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摸了摸。
    “……抱歉。”停顿片刻,他长叹道,向后退了一步,“是我太着急了。”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观察一下。”栗山阳向不需要凑近就能看出来,“嗯,从外观上看,有些已经明显受潮了。”
    出现这种现象,除了密封袋质量不过关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它们是被分批慢慢攒下来的。
    目暮十三带着凝重的表情把密封袋接过去,交给鉴证科提取指纹。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上面只有秋田正子本人的指纹。
    “看来秋田女士早就有了一个秘密计划,只可惜我们没法向死者直接提问——她借着每次开药的机会,偷偷攒下这些药片要做什么呢?”
    栗山阳向唇角还挂着教科书式的微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他还记得,秋田正子在死前的那一个上午,都表现得尤为紧张。
    他之前以为那是她或多或少知道些午餐被下毒的实情,但现在看来……
    大津五和嘴唇抽搐几下,目光放空,看起来情绪复杂。
    “如果决意自杀,秋田女士没必要使用这种方式——她根本不需要一点点将药片攒下来,只需要将时间选在某次开药之后。”
    自杀的人通常不会想要隐瞒药物来源,只有那些有特殊需要的人才会考虑这些。
    “那么,先不提她攒下这些药片究竟想给谁用……”栗山阳向轻描淡写道,“其实我有一个之前没来得及提到的疑问。”
    警方得出的
    结论是,尸体的死亡时间在被发现前的大约三十分钟到四十分钟。
    而在食堂用餐时,大津五和先一步带着枡空优离开。
    之后,栗山阳向看完有关爆炸案的新闻重播,刚吃了一口饭,就作为无辜受害者被迫跑回病房吐血。
    又经过一段时间,松田阵平在病房找到了他。
    当他们再返回食堂时,秋田正子已经不见了,而食堂与住院部的路程明显没有三十分钟那么远。
    “这个时间刚好有点说法。”栗山阳向慢条斯理道,“根据那位护士小姐的说法,她是将我与某位警官先生送出住院部后,在返回走廊的途中碰到大津医生,顺便请他帮忙处理楼上的病患。”
    那么在此之前,大津五和一直都在哪里呢?
    医生从鼻腔里挤出轻哼:“住院部可不只有大门那一个入口。”
    这的确是个理由,栗山阳向点点头,忽然又道:“按照推断的死亡时间,在秋田女士死后的大约十到二十分钟里,我刚好待在自己的病房里……”
    两间病房是轴对称结构,一左一右,内部的洗手间只隔着一面墙。
    “我在那时,似乎隔着墙听到一阵水流声。”
    闻言,松田阵平倏而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
    在踏进栗山阳向的病房时,他也曾听到墙那边有股细微的水流声。
    只是后来被青年那神似凶杀案的现场吸引了注意,又看到蓄满后向外滴水的洗手池,一时便将那股声音抛之脑后。
    但他应该意识到的,水流声与水滴落下的滴答声完全不同。
    “我也听见了。”他微微颔首,堵住了医生的辩解,“如果秋田女士的死亡时间没有出错,那就是当时病房里还有其他人。”
    “难道就不该是一直在房间里的——”大津五和本要指向枡空优,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栗山阳向轻飘飘道:“她的身高甚至够不到洗手台的边……您为什么那么确定小优一直都待在案发现场?”
    自知失言,大津五和眼角忍不住抽动几下——这是即将爆发怒火的征兆,但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
    “我只是以为是这样。”他心平气和道,“毕竟你们说过,开门时她就已经待在房间里。”
    栗山阳向露出遗憾的表情。
    他确信自己锁定了正确的目标,但苦于没有能直接给对方定罪的证据。
    案发现场几乎没留下证据,而枡空优即便做出指证,怕是也不可能被法庭采纳。
    语言不通就是这么回事。
    空药瓶上只有秋田正子一个人的指纹,用来服药的水杯碎了一地玻璃碴子,其他地方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很干净……
    对方有时间把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都擦一遍吗?
    栗山阳向靠近大津五和,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扬起温和的笑容。
    “你愿意和我谈谈小优吗?”他压低声音,“我不巧在您的办公室里发现一份手稿,似乎是关于她病情研究的……我恰好对这种症状了解一二——秋田女士带她来看病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在人格分裂时期,小优分裂出的人格远比她现在要更加博学,甚至超出许多成年人?”
    原本因为对方偷翻抽屉而生出的恼火卡在了喉咙里,大津五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心底的渴望最终战胜了风险。
    青年转过头,朝一头雾水的目暮十三笑了笑:“抱歉,警部,我想和医生单独谈谈。”
    他们没有走太远,就在走廊里拉起警戒线的内周。
    与此同时,目暮十三挠了挠头,转身却见到那位护士小姐欲言又止的表情。
    “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目光犹疑地看向外面医生的背影,护士犹豫片刻:“警部,我觉得……大津医生到三楼帮忙的时候,似乎偷偷扔了一副手套在楼上。”
    目暮十三眼前一亮:“那我们——”
    “楼上的病房不能随便放人上去。”护士小姐尴尬地摆摆手,“但是,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可以上去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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