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欺骗

    无妄秘境死了个修士,是飞虞城的,其他进入秘境的弟子倒是都安然无恙,他们为那修士收敛尸身,送回飞虞城,问起是谁杀的人,却都说词各异。
    有人刚想说是魔种做的,而后恍惚了一阵,又道是秘境里的野兽啮咬的。
    那尸身碎得不成样子,却能瞧出是剑刺的。
    尸块发紫,喂了毒霜,且那沾了毒霜的剑,还是这死去的修士自己的。
    便又有人说,是秘境中的弥彰,恍惚了心神,这人定是中了瘴毒,自戕的。
    其实这说词也很牵强。
    谁能将自己砍得身首异处,死后还戳自己几l百剑?
    此事直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飞虞城的虞氏族人,却已心中了然,这八成是魔种所为。
    他们不动声色,不敢肆意宣扬,只得咽下苦果。
    毕竟,飞虞城出了一个祸患,就已经让其他仙门颇为微词了,若被知晓他们将魔种弄丢了,还不知其他仙门要怎么看待他们。
    可魔种究竟在哪儿呢?
    放出去寻觅的修士,至今未找到。
    一月之后,供奉在族中祠堂的魂灯又灭了两盏。
    或许是……巧合?
    三月之后,两具腐烂的尸体被送回飞虞城,刚抬回族中,祠堂的魂灯又灭了三盏。
    这便不得不引起族中长老的重视。
    每个姓名载入弟子谱的飞虞城修士,都会在祠堂燃上一盏魂灯,若人死,灯即灭。
    这一次,他们被送回来时,连尸体都算不得完整。
    一个烧成灰,装进瓮中。
    一个剁成泥,混进粪水里,泼在祠堂大门上。
    最后一个最惨,遍身长满菌类,喉咙里也探出菟丝,不断扭动,被送到他们面前时,甚至还留着最后一口气,是活活被菟丝搅碎内脏而死的。
    整个虞氏,被一层恐惧浓翳笼罩。
    漫天乌云下,他们都没注意到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上,晃着双腿,盯着祠堂外院落中的井发呆。
    他指尖燃起一簇火苗,轻飘飘地丢下去,枯井中的废枝干叶倏地燃起。
    底下,有人来报,长老们急忙赶去井边灭火,却无论如何都扑不灭。
    一转头,祠堂里已燃起熊熊大火。
    祖宗牌位尽数焚毁,那些弟子魂灯皆付诸于一场大火中。
    阴翳昏沉的天空,被一场扑不灭的火烧得透亮,半边天空都灼成暗绯色。
    少年站在对面屋檐上,火光熏得他满脸绯红,双眸都被映亮,又有些畏光地眯了眯眼。
    他禁不住抚掌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被火光热气熏干。
    奚玄卿朝他走来时,他眼眸一亮,盯着那张脸,痴迷地看了半晌,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你别怕,我保护你。”
    说着,就拽过奚玄卿的
    手,朝远处奔去,离开这片火海。
    奚玄卿望了眼被紧握的手,又看着快他半步的少年背影,一言不发。
    仓灵又将他认作奚暮了。
    那个被幻想出的人。
    没关系,当作替代品也没事,只要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他,就好。
    “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些修士发现我了,他们追上来要抓我,我只是为了自保。()”
    少年咬了口糖年糕,嚼的两颊鼓囊囊的,眉眼间尽是纯真娇憨,手段却毒辣骇人。
    奚玄卿没说话,只想着待会儿如何给这件事善后。
    他心底清楚,仓灵是故意让那些修士发现自己的,也是故意引诱他们来抓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像一只狡黠高傲的猫,一点点逗弄老鼠,等玩腻了,就彻底解决掉,手段残忍,嗜杀凌.虐。
    若这是现实世界,奚玄卿无论如何都会阻拦。
    但他知道,他拦不住。
    这是因果宿命。
    上一个鸿濛世界中,那个身怀魔种的少年,只会比仓灵做的更极端。
    宿命从来注定。
    这也让奚玄卿心底隐隐不安。
    他是世外人,看这个虚假世界,便如戏外人看舞台上的一场戏。
    你会在台本中就该有的一杯毒酒递到戏中人手上时,冲上台打翻吗?
    不会的。
    他只会忧心仓灵的状态。
    自奚暮死后。
    第一个月,仓灵每日都会去琉璃棺前,趴在透明棺盖上,盯着那张冰冷的,犹如窑烧瓷胎般灰白的脸,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常常会幻想出奚暮会如何同他说话,他便自言自语地回答。
    ldquo;啊,你是想让我学会保护自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放心放心,我会的。”
    “面对想要伤害我,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手软。”
    “嗯嗯,我知道啦,我不会故意伤害其他人,我只是不想给对我不利的人机会,是在保护自己,我知道的。”
    “他说……可以救你的,你再睡一段时间,在你醒来前,我一定会肃清障碍,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满世界逍遥,好不好?”
    棺中人什么都没说。
    他却像是什么都听见了,笑嘻嘻地抱着棺椁。
    一个月后,就连奚玄卿都看不见奚暮的尸体了。
    奚玄卿不知道仓灵还能不能瞧见。
    或许看不见了。
    只是在自欺欺人,给自己一个慰藉。
    或许还能看见。
    毕竟,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奚暮,还是这个世界的奚暮,从来没从仓灵心底消失过。
    原本,奚玄卿并不知道,仓灵所说的“肃清障碍”是什么意思。
    直到,仓灵主动对他说,要学仙术。
    奚玄卿自然对仓灵无有不应。
    仓灵体内本就有魔种,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吸干了整个南岭的灵气,天赋和根基
    () 都不必说,那是最好的。
    只是,飞虞城的人忌惮他,不敢让他碰哪怕一点点的修行之术,才荒废至今。
    那段时间,除了每天夜幕时分,仓灵会去琉璃棺前待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竭力修炼。
    仿若一块干燥海绵,拼命汲水。
    他会昼夜不歇地修炼,会端端正正像世上所有的徒弟对师父一样,恭敬地唤奚玄卿一声“师尊()”。
    却从不肯看他面容一眼。
    偶尔休憩时,看到奚玄卿的脸,仓灵也会璨然一笑,绽出梨涡,娇憨甜蜜。
    仓灵就像是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满腹仇恨,只对奚暮温柔垂眼。
    一个同这世上所有徒弟没什么不同,表面尊敬,实则疏远。
    奚玄卿能感受到,那是暂时隐忍。
    少年心底的恨意,扎了根,催生出恶之花。
    像是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幼兽,只待自己长出尖锐獠牙和利齿,便冲上去,一口啮咬,鲜血四溅,撕裂猎物的喉咙。
    飞虞城一家街边食馆中。
    众食客和店老板伙计,都踮着脚尖,仰头极目,朝城中心虞氏祠堂看去。
    火光冲天,不可覆灭。
    即便修为高深的修士,耗尽灵力,召来瓢泼大雨,也浇不灭那场火。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祠堂付诸一炬,将那森严的规矩壁垒,将那深埋过无数尸骨的枯井,将那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全都付诸一炬。
    仓灵吃完糖年糕,又端了一碗桂花糖水,慢慢喝着。
    他坐相不太好,后脊紧贴椅背,双腿曲起,蜷缩抵胸,双臂半抱着小腿,脚后跟踩在椅座上。
    大约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不喜欢后背空荡荡的。
    大约没有人抱他的时候,他抱着自己,也能得到些许宽慰。
    一碗糖水喝完,他笑眯眯地仰头看了眼天,熏得绯红。
    真漂亮。
    ldquo;今晚飞虞城的夜色,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盯着奚玄卿那张脸,舔了舔唇,目光柔软。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喜欢看天了,关在井底的时候,天空只有一口碗那么大。井底飘入的落叶每天一样,扔进来砸我的石头每天一样,那些讨厌的面孔每天一样,唯独天空不一样。”
    “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暮色。”
    奚玄卿探出手指,轻轻擦掉仓灵唇角的糖渍。
    柔声道:“吃完了吗?我们回家好不好?”
    仓灵眸光一颤,微顿,往后退了退。
    笑道:“师尊说笑了,我的家在那儿呢。”
    他指着那片火光。
    奚玄卿眼底黯然,仓灵反应过来了。
    他又回到原本的身份上。
    两人并肩往回走,明明衣袖时不时碰在一起,靠得很近。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太远。
    一路
    () 沉默。
    直到回了醉仙山。
    仓灵又去了一趟那个洞穴,对着琉璃棺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快到天明时,仓灵才回到住处,洗去满身尘埃和血污,沉甸甸地睡了一觉。
    奚玄卿去看了眼,默默站在窗外候了好些时候,直到天色再度暗下去,他才捂着骤然发疼的心口,回到住处。
    涅槃劫外,灵核燃烧加剧,他的命魂不知还能撑多久。
    这个身份又是个半神半魔,难以稳固。
    他稍动心念,贪嗔痴欲炽盛,便反噬自身。
    加上心口扎穿的那一剑,和浑身愈合又撕裂的绵密针孔,他近日总觉得时日无多。
    原本,他还想着,要如何继续哄着仓灵,让仓灵相信他能复活奚暮。
    但也只在第一个月的时候,仓灵冷不丁总问起。
    后来……他再也没问过。
    奚玄卿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经放下执念,已经认清奚暮的存在只是幻想的事实。
    可少年眼底的浓雾愈深,越来越教人看不透了。
    他猜不到。
    疼痛绵绵密密,席卷全身。
    奚玄卿躺着,即便习惯了,也还是疼得咬牙,攥紧锦被,额间冷汗涔涔。
    这一夜,太难熬。
    即便熬过了这一夜,也还有下一个夜晚到来。
    他疼到从床榻滚落,掀翻灯架,锦屏,打翻砚台,座椅,屋内响声不断,一片狼藉。
    他不知自己何时疼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未阖的窗棂外,有一道身影驻足良久。
    一双本该狡黠澄澈的眼,此刻漠如霜雪,静如无波死水,紧紧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大声喊道:是彻底做成奚暮的傀儡?还是剥掉脸皮,揣进怀中带走呢?
    第二日,天未亮。
    奚玄卿醒来,浑身冰凉。
    他在地板上躺了一夜,满屋狼藉落入眼底,却没时间再收拾。
    他撑着虚弱的身躯,费劲地洗漱,将齿间啮咬出的血味漱去,又擦干净满身汗渍。
    换了衣裳,便看起来无异样了。
    奚玄卿推门而出,去了趟山下逍遥宗。
    仓灵做的那些事,他需要善后。
    飞虞城的长老都是人精,谁也不是傻子,当时没明白过来,不代表事后还看不透。
    仓灵用的火,是找奚玄卿要的。
    这世上唯有被神祇批命的逍遥宗师叔祖有这种天上玄火,凡尘水浇不灭,只能等它将该烧的一切烧干净,才会熄。
    奚玄卿哪里不知道仓灵为何这么做。
    用什么手段不行,非要用那玄火。
    仓灵是恨他的。
    他都明白。
    面对诘问,奚玄卿并未否认,只在提及仓灵时,他将仓灵从此事中,摘得干干净净。
    即便旁人不信,也没半点证据指证仓灵。
    奚玄卿将那些蛛丝马迹都处理得太干净了。
    飞虞城长老气得脸都青了。
    指着鼻子骂奚玄卿。
    说他这个逍遥宗师叔祖的尊位,不过是囚困他的名号,说醉仙山只是囚笼,说他半魔半神又怎样,别真当自己是神,没人喜欢他,敬重他,所有的虚与委蛇,都是为了桎梏他,防患他。
    奚玄卿不在意。
    那长老破口大骂:“就当是你做的!那你也得付出代价!逍遥宗难道要庇护罪犯吗?”
    罪犯……
    奚玄卿放下茶盏,不禁笑了。
    原来,他一个曾掌天狱罪罚的上神,也有一日,能体会到被当作罪犯是什么滋味。
    掌门也很无奈。
    面对脸红脖子粗的飞虞城长老,他心知这位得罪不得。
    飞虞城门风严谨,规矩多,却极擅笼络人心,传播舆论,一旦事情发酵,他们不怕得罪逍遥宗,选择破釜沉舟,那逍遥宗将被迫与整个仙门割席。
    这代价太大了。
    但奚玄卿又是逍遥宗一直尊着敬着的人,算起来,辈分比掌门还大一些。
    即便不谈这些,谁又敢得罪这位师叔祖?
    神骨魔脉。
    一念成神,一念堕魔。
    若是成神,整个宗门荣光。
    如若成魔,逍遥宗亦任重道远,将会是阻挡魔神灭世的第一道阻力。
    掌门心忧。
    不知如何开口。
    却见奚玄卿安坐高位,不动声色饮茶。
    半晌后,他徐徐道:“交代,自会给你。”
    他说:“一个月后,若我不能给诸位交代,便自缚双手,送上门,任尔处置。”
    既然话已出口,一个月,也不是不能等。
    奚玄卿离开逍遥宗,回到醉仙山。
    便见刚从琉璃棺回来的仓灵。
    仓灵坐在湖畔,双腿轻晃,掰开馒头碎屑,一点点喂给湖中锦鲤。
    双目定定,发呆,什么也没在看,不知在想什么。
    只眉头皱起。
    沉甸甸的,有化不开的浓重心思。
    奚玄卿一见到他,心底又升腾起一股浓烈的疼痛酸涩。
    贪嗔痴念,太奢侈。
    他做九天境神尊时,被无垢灵体束缚,不得拥有。
    他做逍遥宗师叔祖时,又被神骨魔脉不断拉扯,撕裂灵魂般,一旦起念,便又是一场噬心之痛。
    他老早就知道。
    被仓灵伤身伤心后,他这副身躯,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至少还有一个月。
    仓灵在这个世界的未来,他需护周全,计深远。
    至于他自己,总还有些贪念。
    心底不甘,总是还想讨些片刻欢愉,用以慰藉。
    那一日,天朗气清,春光正暖。
    奚玄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阵阵恍惚。
    镜中
    人一袭直裰青袍,抽去发间束带,只以一支木簪绾发,双眉修去棱角,看起来温润如玉,练习了无数遍的笑容也终于温和许多。()
    他分不清自己变回了三百年前的奚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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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在拙劣地模仿这个世界本不该存在,却住在仓灵心底,扎了根的奚暮。
    他不由自嘲。
    做好这一切,他推门而出,走到仓灵居所外,敲了敲门。
    心底既忐忑,又慌乱。
    仓灵会将他彻底当作奚暮,同他度过这最后一日吗?
    还是一开始就会认出他,看穿他拙劣的模仿,一顿冷嘲热讽?
    奚玄卿不知道。
    他敲了好几l次门,都无人回应。
    便压着嗓音,想着奚暮的语态,轻轻唤了声:“仓灵。”
    依旧无人回应。
    一阵融暖春风曳过,隐约间,一股血腥味,透过门缝飘来。
    奚玄卿脸色一变,一把推开门。
    屋内惊心动魄。
    他险些当场崩溃。
    “仓灵——!”
    他一把抱起躺在床上的少年,掌心滑腻,险些将人跌下去,染了他满手满怀的血,他才发现整个床榻被褥都被血洇湿了。
    一大片的猩红,刺痛双眼。
    从房门蔓延至床榻。
    怀中人浑身冰冷,面容苍白,紧阖的睫毛像是凝了层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爬在下颌脖颈,像是禁不住烈火焚烧的白瓷,折磨之下绽出裂痕。
    奚玄卿彻底慌了,没了冷静。
    他握着那只骨节纤细的手,此刻都僵硬了。
    源源不断的灵力拼命往仓灵身躯里灌。
    顾不上自身躯壳早已支离破碎,失了灵力,他就要斑驳撕裂了。
    他喉咙攒动,疼得厉害,混着血,嗓音是哑的。
    他掏空自己,将一切都灌入仓灵体内。
    他说:“仓灵,你别……又丢下我。”
    “你恨我没关系,你恨我吧,只是……别再让我看着你这样……”
    “仓灵,你醒醒。”
    “……你醒醒,求求你,别这样,别睡……”
    没有用……
    他的灵力,救不活人。
    怀中人也无法被他捂热。
    他的仓灵就那么冷冰冰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再也不会拒绝他的怀抱。
    不会漠然着脸,带着藏不住的恨意瞪他。
    所有麻木的,冰冷的,仇恨的,厌弃的,哪怕是绝望的……
    都不再生动。
    起初,奚玄卿似已遗忘这是涅槃劫的世界。
    他近乎以为,仓灵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慢慢的,抽空灵力的身躯疼痛剧烈,他终于想起来,仓灵不会真的死去。
    可他依旧恐惧。
    涅槃劫渡劫失败,意味着什么?
    他
    () 的灵核还够燃烧吗?还能结出第二次涅槃劫阵吗?
    不!
    仓灵不能死!
    他别无选择。
    奚玄卿渐渐冷静下来,通红的双眸却疯癫又偏执。
    他一把攥过床桌上的烛台,摘掉蜡烛,将那柄烛针抵着自己的胸口,横刀划开。
    活生生将胸膛里的肋骨掰断。
    而后融进仓灵身躯中。
    奇迹般,那双死寂的眼睫颤了一下。
    冰冷的身躯开始回温。
    仓灵如今是拥有魔种的凡人修士。
    用神骨救一个凡人,并不难。
    奚玄卿咽下直涌喉腔的血,又抹去坠落在仓灵脸上的污。
    他看着那双眼缓缓掀开,看着琉璃琥珀色的眸重新聚焦,有了光。
    身躯消耗到极致的疼,也被忽略。
    他只看着仓灵,双目不曾挪开。
    他听见仓灵对他说:“奚暮……是你吗?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能在地狱中见到你。”
    奚玄卿心中一噎,只将苦涩混着血吞下,柔声道:“你没死,你还活着……”
    疼痛一刻不断。
    奚玄卿感觉到半边身体已经迅速僵化,托着仓灵肩膀的臂弯,已经麻木到没了知觉。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本该伫立九天,无心无情的上神,终于彻底堕落凡尘,一滴滴俗世泪,往下坠。
    他紧拥仓灵,哑声喃喃:“我当为你计深远,我应为你思前路。”
    “我原以为我可以护着你,走完这场劫。奈何……寿数有尽时,天不许长久。”
    “仓灵,你以后……”
    话出口地愈艰难。
    喉咙都在僵化。
    仓灵却只茫然地看着他。
    心中只想着:他不问我为何重伤如此吗?
    他就这么将神骨给我了,就不索要一些什么代价吗?
    这便是……他所说的爱我吗?
    人真奇怪。
    我喜爱奚暮,我讨厌他。
    他却偏要喜欢我。
    奚玄卿咬着牙,艰难地说:“……你听我说完。”
    “我将神骨给了你,以命换命,它在你体内,会慢慢吞吃掉还不算太成熟的魔种。”
    “在我死前,我会自融魔脉。”
    神骨与魔脉相生,彼此互为倚仗,又相互制衡,造就原主的不死永生。
    没了神骨,只要他死,他总有办法摧毁魔脉。
    为仓灵除去最后的隐患。
    没有魔脉,也没有魔种。
    只有拥有神骨的仓灵……
    他的命运一定会被改变。
    “你将我的尸身交给掌门,让他拿去给飞虞城一个交代。”
    “至此,种种过往,便都与你无关了。”
    “你再也不是魔种,你……咳,你……你要好好活下去,放下执念,
    放下不甘,活到这个世界结束……”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回来。”
    仓灵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他通红的,渗出血泪的眼。
    看着他空荡荡的心腔,和失了神骨的胸膛。
    看着他一点点灰败下去的脸。
    看着他青紫的脉搏在皮肤下绽开,崩裂。
    奚玄卿不舍地看着他,抬起那只尚还能动弹的手,抚上他的脸。
    仓灵茫然地眨了眨眼。
    轻轻凑过去,脸颊贴着脸颊,呼吸间都是彼此血腥味。
    他缓缓道了句:“奚玄卿,你说……神骨可以让奚暮死而复生吗?”
    奚玄卿瞳眸一颤。
    那双柔软的唇轻擦过他耳垂,双臂揽着他脖颈,姿态亲昵。
    却嘻嘻笑道:“你都不看看我身上的血是谁的,就剖了神骨救我。”
    “嘻嘻,你好笨啊。”
    “奚玄卿,我只是去飞虞城杀了那个麻烦而已,这满身的血是他的呀。”
    “我本来不想骗你的,可你一说要给我神骨,我可太高兴了,不敢不装呢。”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笑吟吟地凝视奚玄卿。
    从未如此亲昵。
    仓灵心中雀跃,凑上去,在那快要死了的人唇角碰了一下。
    满脸愉悦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亲你吗?我亲了,你快告诉我,神骨到底能不能复活奚暮!”
    “快点呀!”
    “快说呀!再不说,你就要死了!你快说啊!快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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