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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故事的最后

    仓灵还没反应过来,奚玄卿莫名蹦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突然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了你。”
    他并没有在看他,半湿的长睫微垂,敛着一双微红的桃花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仓灵这才察觉,这句话不是问他的。
    奚玄卿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和怀渊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不同的是,怀渊在质问天道,而他在问他自己。
    选择仓灵的人,是几十万年前,坐在天道对面,那个棋盘前的自己。
    到底该算是缘分天定,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从一开始就替彼此牵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
    在仓灵还是一枚意识混沌的凤凰蛋时。
    在他还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时。
    唯一被天道庇护的丹穴山,拥有涅槃重生机会的凤凰,那颗注定会被他占据很长时间的凤凰心,以及所有的苦难和甜蜜,都是……注定好的吗?
    在投身凡尘的那一刻,当时的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后来的事?
    是冷眼看着自己和仓灵的孽缘开启,绝不后悔,还是即便知道结果如此,还要这么做?
    那时的他,若知道如今这个样子,会不会重新选择?
    就让那颗像石头一样的凤凰蛋永远孵不出一只叫仓灵的小凤凰,就让自己永远体会不到心脏跳动的感觉,永远无心无欲,无情无爱地当一颗石头……
    仓灵盯着他看了半晌,眉目渐渐凝固:“你是不是看见了别的什么事情?”
    虚握在仓灵腕间的手一顿。
    仓灵深吸一口气,隐隐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渐渐稀薄的雾霭,可只要一去捕捉,就烟消云散,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反手握住奚玄卿的手:“和这个幻境有关吗?和怀渊有没有关系?”
    奚玄卿迟疑着,摇头。
    那是这个世界结束后的事,他的诞生是因为怀渊,怀渊的因果却与他无关。
    “那出去后再说吧。”
    仓灵声音压地很轻,几乎像是在哄他。
    这难得的温柔,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奚暮,还是后来的奚玄卿,从未拥有过。
    他并不知道,他现在这个模样,像极了随时会崩溃,心绪大乱。
    下意识顺向扶着他的温热手臂靠过去,半个肩膀都挨在一起,借着那点属于奚暮的火苗,假装煨暖自己。仓灵犹疑一瞬,抿了抿唇,并未推开他。
    见他半垂眼睫默默思索什么的模样,似乎陷在混乱中还没回过神。
    仓灵想着要帮奚玄卿除掉怀渊,自然而然接过话题,问安是愿:“你喜欢他,自然不会给我们机会杀了他,却同我们说这些,你有什么目的?”
    总不可能是让他们听一出感人肺腑的故事,放弃追杀怀渊。
    奚玄卿被怀渊玩弄鼓
    掌万年,又逼得大司命不得不以身祭命轨,还害了那么多三重境的生灵,即便不提过往,只要怀渊还活着,他就不可能不继续做一些疯癫的事,这样的人不能留。
    仓灵记忆有缺,不知怀渊对自己做过什么,对奚暮做过什么,更不晓得哪怕到现在,怀渊还惦记着他的凤凰心。
    可他就是不舒服,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热焰,灼烧地他心口疼。
    他坚定地认为:哪怕奚玄卿不杀怀渊,他自己也不会放过怀渊。
    仓灵盯着安是愿怀中的兰草,脑中浮过无数种毁了它的方法。
    安是愿并不介意仓灵赤.裸裸的杀意:“我从一开始就和奚玄卿谈好了,我帮他困住怀渊,他带我们进问心秘境,帮我送怀渊离开,回天外天。”
    仓灵:“答应你的人是奚玄卿,又不是我,我可没说要放过他。”
    早料到仓灵的脾性,不愿吃亏,睚眦必报,安是愿并不觉得意外,嗓音依旧温和柔软:“你们也看到了,他并非这个鸿濛世界的产物,他若不想死,即便你们杀了他,毁了他本体,他也能想办法换一种生存形态,生生死死地纠缠你们,送他离开,让他和这个世界彻底断绝牵扯,才是上策。”
    这是在威胁他们?
    隐隐压在心底的怒火腾然烧起,仓灵一拍桌子,怒目道:“一次杀不死,我就杀他两次,三次四次,千次百次!”
    “哪有人做错了事不用付出代价的呢?我不可能代替被他伤害过的人去原谅他,大司命被他逼得以身祭命轨,又被他囚禁在识海中上万年,还被抹去存在,所有人都遗忘了一个英雄的存在,他就活该吗?凭什么?”
    他拳头紧攥,呼吸急促,他也不晓得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明明亲耳听见大司命说话时,并不觉得多难过,看着他从眼前消失,也只是酸酸楚楚的遗憾在心头晃了一下。
    可一想到,造就这一切的人竟然可以安安稳稳离开,竟还有安是愿这样的人一直爱着他,仓灵就想:凭什么?凭什么啊?!
    仓灵讥诮一笑:“你曾爱着你的臣民,为了他们自愿献身,为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却要纵容这样一个恶魔,你的初衷因他而改变了吗?”
    安是愿被问地一怔,怀中抱着的兰草叶片轻颤,他咬着唇,转眸去看奚玄卿:“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绝境,你要如何做?”
    这样的话,怀渊问过奚玄卿。
    那时候,奚玄卿说:我不是你。
    其实,安是愿已经在第一场涅槃劫世界中见过奚玄卿的选择了。
    为了保护仓灵,奚玄卿杀了两个劫匪。
    这还可以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了平民的血,死有余辜。
    那在仓灵屠杀了整个飞虞城虞氏的时候呢?
    奚玄卿只陪在仓灵身边,无悲无喜地冷眼看着,又算什么?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啊……
    安是愿眼底的激动,又一寸寸滑落,渐渐燃成灰烬:“……算了,不一样的,你那时候
    知道那只是劫中幻境,那些人早就死了,你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选择。()”
    ldquo;我不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沉默梳理混乱记忆的奚玄卿忽然道,“这个问题,怀渊问过我,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我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伤毁无辜的人。”
    奚玄卿:“九天境上的天狱是我所建,从建立之初,我的初心就从未动摇过,有罪当审,恶极当诛,我不会放过一个与我关系亲近的罪人,也不会冤枉一个不喜欢的好人。”
    “对此,我问心无愧,可我也知道……我做错过事,认错过人,那是唯一一次……”
    “我愿以我命去偿。”
    安是愿其实是在问:人真的能做到毫无私心,没有偏颇吗?
    奚玄卿告诉他: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这份私心的代价只能自己承受,不该用别人的安危作为代价。
    他唯一伤过的人,便是仓灵,他愿以命去偿。
    安是愿怔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神情灵动,竟看不出他这身躯是傀木所化。
    “我同你一样,愿以命替他去偿。”他说,“这些年,我被困在涅槃世界中,想了很多,忽然觉得我曾经自以为是的献祭和付出,都是笑话,无条件的付出去爱我的臣民,却导致他们慢慢地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我所谓的‘爱’与‘善’让他们习惯了恶。”
    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本能半步成神。
    他却说:“我不好的,我不配成神,这些年的锉磨让我只想寻一个解脱。”
    他自言自语说了许多和怀渊无关的话,看起来只是倾诉一二,仓灵却越听越不对劲。
    仓灵问:“你想替怀渊偿罪?”
    安是愿抬眼,温温和和地笑着:“嗯。”
    安是愿一开始就是想送怀渊回天外天,他们都知道,而且,他应该也晓得就算他如何天花乱坠地恳求,他们也不可能答应放过怀渊,又何必多此一举,讲了那么一个冗长的故事,又七拐八绕地表明自己愿替怀渊偿罪的决心呢?
    “你在拖延时间。”奚玄卿一语道破,“怀渊在哪儿?”
    安是愿怀中的兰草只不过缭绕着一层灵气,轻轻一拂,便恢复本来模样。
    它只是一盆普通的兰草,却骗过两位神祇的眼,只是因为它与真正的绛仙草之间用秘术勾连了一条联系,绛仙草让兰草看起来特殊,又借兰草吸收灵气为己所用。
    联系一斩断,兰草瞬间枯萎凋零。
    从混乱意识中缓过来的奚玄卿,一把攥住一条无形的灵线。
    在安是愿原地消失的那一刻,奚玄卿牵住仓灵的手:“这一次,不要走丢了。”
    仓灵微愣,心底一阵阵泛着热意。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难免幻想:这话,要是奚暮说的,该有都好啊。
    那他一定牢牢攥住梦中那只手,死活都不撒开。
    仓灵握着胸前玄玉:“嗯,不会走丢了。”
    天地间风云变幻,雨后晴空被乌云笼罩,压地很低,沉闷闷
    () 的,浓郁厚重的乌云被风搅弄成漩涡,像是挂在天上的大磨盘,随时会坍塌砸下,将这片土壤击穿。
    偏偏这异象并未惊扰王城中的百姓,他们依旧像以前那样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城郊的佃农从木桶里舀出一大碗水咕哝喝下,抹了把已被风干彻底不存在的汗,继续弯腰劳作,城中摊贩空握着手眉开眼笑地给顾客推卖,摊贩面前的女人细指点挑,拾起一支早被风卷走不存在的步摇往发髻间簪,瓦屋掀飞,无人问津,乱石磕破脑袋的人还在说说笑笑,血液渗进眼睫,也毫无感知。
    他们都不是活人,只是存在于几十万年前的那个鸿濛世界里人的虚影投射。
    他们对幻境中发生的变故视若无睹。
    可这片死地的幻境做的太逼真,乍一看难免怅然。
    仓灵捏了捏奚玄卿的手指:“都是假的。”
    奚玄卿:“嗯,我知道。”
    他顿了下,回握仓灵的手:“我知道你是真的。”
    仓灵:……?
    眨眼间,奚玄卿便已顺着那根微弱的灵线走到尽头。
    这是一座巨大的祭台。
    白玉石垒砌成的高台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台下更是宽广空旷,足能容纳几千人同时观摩。
    拾阶而上,便见祭台四周雕刻着玄鸟图腾的石柱上燃着腾腾火焰,柱身缭绕着粗壮的锁链,层层缠缚振翅欲飞的玄鸟。
    仓灵觉得奇怪,安是愿的国师袍上就镌绣着玄鸟图腾,王朝宫殿处处雕琢描画这种崇拜象征,而这座祭台却诡异地用锁链困住玄鸟。
    他们到底是崇拜象征神明的玄鸟,还是贪慕神明带来的好处,生怕神明振翅飞走,从而锁住它,让它生生世世都留在人间,满足人类一个又一个贪婪的愿望?
    眼前的画面像盛开的莲花,一层层脱落。
    一浪又一浪袭来的口号喊声,由远及近,直往仓灵耳朵里钻。
    他们在喊什么?
    是“杀国师,诛妖邪”?还是“杀皇子,诛妖邪?”
    听不太真切。
    但国师和皇子,不都是安是愿吗?
    在安是愿那个故事里,他最后甘愿像玄鸟一样,锁链缠缚,被那些愚昧的臣民一口一个妖邪唾骂,直至一把火烧成灰烬……
    那些声音太吵闹,喊的他头疼。
    他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火把,熊熊烈焰燎焦了他一缕长发。
    他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人,他站在台阶上,眼前是一双双赤红的眼,抱着孩子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懵懂的被带起节奏一道喊“杀皇子,诛妖邪”的孩子,尽管他们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一回头,仓灵发现祭台四周站着许多同他一模一样服饰的年轻人。
    一身月白窄袖劲装,皮革腰带紧紧扎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马尾飒沓。
    正中央,被捆在祭台上的,是刚刚还牵着他手的奚玄卿。
    他在对仓灵笑,
    可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血都要淌干了。
    仓灵不明所以。
    他的双腿不听话地朝奚玄卿走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口中吐出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内容。
    “大祭司让我亲手来做,这个身份很好,我不想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没拒绝。”
    奚玄卿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你就不难过吗?”
    奚玄卿反问仓灵:“我死,你会难过吗?”
    仓灵摇了摇头。
    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也控制不了自己说的话。
    然后,他看见自己握着火把的手抬起来,触上奚玄卿的衣角,火舌舔过,燃烧成烬。
    火光明灭下,仓灵恍惚。
    这张脸……
    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他拼命地想要争取身体的主动权,要冲过去,要问他:“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奚暮,是奚暮……”
    喑哑的声贴在他耳边,隔开那火焰的哔啪声,潮水般震鸣的千人呐喊也被推开。
    仓灵缓过来时,周围静谧一片,空无一人。
    没有台下疯狂咒骂的人,他手上没有火把,祭台中央也没有被火蛇吞吃干净的……奚暮。
    那张熟稔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手臂紧紧环着他,轻拍他后背。
    仓灵咽了咽喉咙,带着泫然哭腔,一头扎进奚玄卿怀里,将猝不及防的人撞了个趔趄:“我以为你被火烧死了。”
    “你别死……”
    “我难过的,会难过的……”
    奚玄卿没说话。
    直到冷风刮凉脸颊,仓灵清醒过来,从他怀里退出去,只是眼睫还缀着湿润。
    “是幻觉吧?安是愿设下的幻境……”仓灵低声说。
    “……嗯,是幻境。”
    倘若仓灵需要这样的自我安慰,奚玄卿不介意这么说。
    面对两位先天神祇,安是愿根本没能力制造迷惑他们的幻觉。
    这一切……不过是包裹着仓灵记忆的那层薄膜裂开了一小条缝隙罢了。
    存在的记忆不会彻底消失,终有一天,它会冲破桎梏,赤.裸裸,血淋淋地铺陈在他眼前,逼着他去看。
    祭台上并没有一个将要被烧死的人。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株形似兰草的植物,比起那个假的,它显得颓靡许多,叶片难见郁葱,如秋草般枯黄,顶端那雪青色的花哀哀地憷在风中,花瓣凋落,只剩包裹着花芯的几片勉强攀缀着。
    这株花快要死了。
    而从神祇身上汲取来的灵气,并没有作用在它身上,竟是由安是愿操控着,以祭台为中心,绕着绛仙草铺开,灵光直冲苍穹,与磨盘似的乌云相连接,从乌云中央冲开一个破洞,漏出炽烈的天光,罩在绛仙草身上。
    怀渊是天外天的产物。
    连接天外天的唯一通道在问心秘境。
    () 而这个幻境是身为境灵的虞焰创造的,它就在问心秘境中。
    问心秘境的承天通道是……陨土构建的墓穴!
    早在万年前,是谁告诉虞焰想要救活楚漪,需要息壤的?
    若是没有息壤,也可用陨土替代。
    而唯一能射下天星,拿到陨土的,只有曾经身处天外天的女娲石。
    又是谁告诉虞焰,可以用重生之阵令楚漪复活的呢?
    这个阵法是怀渊创造的,而作用对象是安是愿,可惜,被天道放弃的安是愿,不可能被重生之阵复活。
    不是怀渊……
    奚玄卿想,若是怀渊做的这一切,不可能还没发现能射天星的自己身份上的古怪。
    怀渊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要安是愿复活,而不是离开鸿濛世界,回到天外天。
    那么……
    奚玄卿一眼扫过去时,安是愿亦看过来,眼光相触,犹如短兵相接。
    “你知道了啊……对不起,又骗了你一次。”安是愿有些失落,大约曾也纠结痛苦过,可经年累月的锉磨早已让他麻木。
    他眨了眨眼,眉目间依稀还有曾经那个悲天悯人的国师身影。
    “所以啊,我说我不配了。我所谓的‘爱’与‘善’让他们习惯了恶,我后来其实……怨恨过的……”
    “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没人知道我后悔了,但也没关系,反正史书两笔勾上的那个叫安是愿的人,是一个妖邪,是一个被焚烧杀死的异类。”
    “没人记得在星阁上跪了七天七夜祈求风调雨顺的国师,没人记得从夺嫡之争中失去一切,还能不怨不恨的皇子,没有人记得无数次向帝王谏言而被猜忌的皇叔,也没人记得那个跳下城楼,摔成烂泥,以半神之身的死驱散瘟疫的安是愿……”
    他平静地说下这些刀子似的话,眉眼无波。
    也是,他用了几十万年时间去平息的怨恨,即便恨意满池,也枯成干旱的荷塘了,皲裂的泥土中再没一条喘气的锦鲤。
    他目光微转,手指轻抚心口,温柔地看向那株沐浴在圣光中的绛仙草。
    带着幻境中被怀渊做成傀木的安是愿,和挣扎了几十万年不得解脱的他自己。
    “只有他记得……”
    他捂着心口,轻声道:“但我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记得了。”
    他早就和怀渊进入这个幻境了。
    好在,这里是怀渊的执念之地,不是他的,因而,趁着怀渊忘记后来的事,他默默地,一个人计划好了全部。
    祭台自古便是祭天问神之地,问心秘境的天梯就在这里。
    他便一早布下阵法。
    用灵线拴住真的绛仙草,将假的带回星阁,骗过了仓灵,让他们都以为怀渊就在眼皮子底下。
    再从仓灵和犼腹中的蛟龙神君那里汲取灵气,表面是滋养绛仙草,实际上是用灵气为阵法打开通天阵眼,搭建天梯。
    他早早就在
    这里等着了。()
    不动声色地做好了一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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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玄卿发现,光晕之内,无法攻击,汲取的是他的灵气,便等同于他自己攻击自己,与自己对抗又如何能获胜?
    唯一没有被汲走灵气的,只有隐于暗处,唯一没露面的九方遇。
    或许只有他才能打破这道天梯屏障。
    仓灵看着掌心灼焦的奚玄卿:“你知不知道九方上神在哪里?”
    奚玄卿却蹙眉摇头:“他不行。”
    九方遇的本体是息壤,倘若靠近天梯,非但不能斩断它,反而会成为天梯的一部分,加速这条通道的打开,无异于肉包子打狗。
    奚玄卿宽袖微晃,露出个被桎梏其中的小人,仓灵一惊。
    “你什么时候……”
    话打住,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仓灵咬了咬牙,调出金翎,变作弯弓,既然不能用自身的灵力作箭,他便……
    “咻——”剑鸣乍起,比以往哪一次都动听。
    “不许!”奚玄卿通红着眼,攥紧他手腕。
    仓灵歪了歪头笑道:“但很有用,不是吗?”
    笼罩绛仙草的光晕犹如坚固的琉璃,被一支雪色的凤凰翎羽击中,迸出裂痕,羽轴和羽根上还沾着血,红艳艳的,自然不可能是天梯上的。
    眼见,那裂痕在自我修复,一旁的安是愿唇角渗出一抹血,仓灵甩开奚玄卿的手,咬着牙迅速拔下第二根翎羽。
    “别废话了!你若不想让我白白受伤,就让安是愿别插手!”
    “咻——!”
    第二支羽箭射出,叠在第一支上,将裂痕扩成沟壑。
    与此同时,安是愿已被奚玄卿擒住。
    那裂痕,再无人能修复。
    可头顶上,那压得极低的磨盘中央透出一缕斑驳光芒,正朝绛仙草四周承接来。
    一旦触上,天梯搭成,怀渊就真的跑了!
    弯弓搭箭,一刻不曾停歇,转眼间,那琉璃光屏上便插了六支翎羽。
    裂缝也越来越大。
    奚玄卿死死盯着翎羽,转眼看见幼犼奔来,撂下一句:“盯着他!”便一把扼住即将拔下第七根翎羽的仓灵。
    仓灵唇色已有些苍白,眨眼间,奚玄卿便朝那琉璃光屏奔去。
    仓灵忽然明白了什么,急道:“你别冲动!”
    但来不及了。
    纺梭大小的裂缝间,挤进一只手,血淋淋的皮肉挂在裂缝外,腥红的血一滴滴往下坠,而光屏内只余挂着碎肉的骨骼。
    他的手还在往里挤,纺梭大小的裂口像剔肉刀一样,一寸寸剥去血肉,从掌根到手腕,从手腕到小臂,筋脉碾碎,血肉成泥……
    直到血肉退至肩膀,塞不进裂缝的骨头也被削去一大块。
    可他距离那株绛仙草还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
    光屏中的灵气灼食掉残余血肉,白骨森森的指尖却始终触碰不到那株兰草。
    () 他袖中的黑块被甩出,化作人形,堵住抬步要走来的仓灵。
    九方遇咬牙切齿狠狠瞪着奚玄卿,却也知晓自己不能轻易靠近,否则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僵持不下,就在这时,纺梭大小的缺口开始愈合,一寸寸挤碎奚玄卿的手臂,骨头断裂,喀嚓作响。
    九方遇瞄向安是愿:“阵是他布的,我杀了他!”
    不等他靠近,安是愿哀哀地看了眼几人,垂睫喃喃:“……对不起。”
    紧接着,他桃木傀身的胸腔中浮出一颗黑木齿轮,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再看去,他的傀木身躯已崩裂成无数碎片,湮灭于疾风中,可他还站在那里,风掀不动他衣摆,扬不起他长发,他变得愈发透明。
    而琉璃光屏中,那株被保护地好好的绛仙草消失了,玄黑的齿轮心脏出现在里面,又慢慢改变形态,化作一团似雾似石的东西。
    没有人比奚玄卿更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天道割裂下的身体的一部分。
    化作怀渊的那部分!
    而安是愿的魂体浮现出一株兰草模样,随着风摆动,一片片凋落花叶。
    他浑不在意,只望着屏障之中的那团雾石,恬淡地笑着。
    安是愿好算计!
    一开始就骗了他们,一层又一层的骗局!
    第一次提出要和奚玄卿合作时,安是愿就知道奚玄卿不可能放过怀渊。
    但他有他的计划,便装作不知道,利用奚玄卿将不甘心的怀渊带到他身边,脱离肉身,只余魂体的怀渊,才好被他控制。
    这是安是愿第一次骗奚玄卿。
    到这一步,奚玄卿是清楚的,不过是将计就计,大不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没什么好顾虑的。
    第二次,是在这个幻境之中。
    他藏着自己几十万年之后的意识,以十七八岁的安是愿来见仓灵和奚玄卿,是希望对方误认为这是安是愿的执念之地,怀渊藏在未知之地,让他们不急着行动,并且认为怀渊一定会为了他,自请入瓮。
    这一次,骗过了仓灵。
    让仓灵误以为怀渊在他体内,所以才对奚玄卿说安是愿就是怀渊。
    但没骗过奚玄卿。
    却又将奚玄卿误导进第三重骗局。
    奚玄卿盯上了那株兰草,将其认作了怀渊的本体。
    但总觉得还不够,还有哪里不对劲。
    安是愿便引着这条线,将奚玄卿诱进了他最后的骗局。
    星阁中,安是愿怀抱的兰草是假的,真的那株被放置在天梯构建的这个无人可侵的光屏中。
    被如此严密保护的兰草,怎么可能不是怀渊本体呢?
    于是,安是愿最后一重骗局揭开。
    从一开始,那株兰草就不是怀渊本体,真正的怀渊,被安是愿藏在心里了。
    在奚玄卿来到之前,他便在他和怀渊之间设下一个置换阵法。
    只为将这骗局持续到最后一刻。
    安是愿才是那株快要枯萎的兰草。
    那是怀渊为他融魂的绛仙草……
    兰草为魂兮,傀为身。
    将藏在齿轮心脏中的怀渊送入天梯中时,安是愿的傀身便彻底崩裂摧毁,承载他魂魄的兰草也要消散了。
    裂缝越来越小,从纺梭大小缩至钥匙那么大。
    安是愿一直盯着那裂缝,又转目至奚玄卿身上。
    “我不明白,你刚刚为什么不杀我。”
    奚玄卿冷汗满额,却还是不带怨怼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我说过,我只杀有罪的人,又或者……”伤过他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我自己。
    他目光转向仓灵。
    安是愿便明白了。
    至少,几十万年前,那个冗长的,带着憾恨的故事里,安是愿没撒谎,奚玄卿看得出来。
    奚玄卿不是没动过杀了安是愿的心思。
    但他想,倘若易地而处,他希望他的小凤凰不会被伤害,他的小凤凰若为了复活奚暮做了什么错事,能不能也有个人可以包容他一点。
    随着“喀嚓——”一声,裂缝阖上,绞断奚玄卿左臂。
    那道缝隙在彻底阖上前,奚玄卿眼前一恍,目光亮起。
    他的断臂还受意志操控,紧紧攥住那团雾气。
    想要捏碎它。
    却并不容易。
    雾石是从天道身上剥落的一部分,即便早已被舍弃,也还是带着无穷力量。
    博弈间,奚玄卿的骨臂变得发枯发黑,就要彻底坏死,粉碎。
    而天梯就快要搭建成功了。
    在那个瞬间,一道细流光从已缩成针孔大小的缝隙挤了进去。
    瞬时化作一条青色的蛟龙,撑满了整个屏障内的空间,他用带着细鳞的身躯绕住雾石,死死绞缠住,一寸寸勒紧。
    而他只是一只蛟龙,还不算神龙,无法登上天梯,天梯搭建地越完善,他的身体就越承受不住压力,千钧重压在身体上,一寸寸刮掉鳞片,青色蛟龙变得血肉模糊。
    蛟龙悲鸣,声声质问:“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要骗我,师尊……为什么要伤她,为什么要告诉她是我放弃了她,为什么要让她那么痛苦,为什么要让我遗忘她……”
    幼犼躺在地上,扒着嗓子呕吐,两眼发花。
    断臂的奚玄卿被冲力弹开,仓灵上前扶住他。
    九方遇又急又恨地咬牙切齿,奈何体质特殊,不能寸进。
    安是愿……魂魄稀薄到快要彻底消散了。
    面对如此变故,他紧盯着怀渊,面容却平淡无波,似乎如何他都能接受。
    “我是恨你的……”
    “知道你是天道安排来左右我命运的人时,我没有恨过你,你让我住在这傀木身躯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时,我没有恨过你。”
    “可你……不该让我被困在无穷的孤独岁月里,连人都做不成地去活
    几十万年。”
    “几十万年……真的很长啊……”
    “可你,从来都是这世上唯一爱着我的人,我怎么舍得呢。”
    我曾无差别地去爱所有人,想做能听到他们心愿的神。
    可原来,他们不是爱我,他们只是需要用我。
    利用我、榨干我、放弃我、背叛我……
    没有人爱过我的,从来没有。
    只有你……
    风吹沙砾般,魂魄的消散已融他足踝,安是愿无悲无惧地坐下,眉目间一片释然。
    我努力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我想要你回去,我想要自己得到解脱。
    倘若,你回不去。
    那么,我们就死在一处吧。
    安是愿闭了闭眸,最后望了眼承天接地的天梯,耳边只剩绞缠骨骼的嘎吱声。
    天地静止,所有声音都消散了。
    他仿佛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唤他:“……阿愿。”
    安是愿:“嗯,我们……一起。”
    噼啪——喀——
    哗——
    琉璃碎了很久,从天到地,坠落地如同一场宝石雨,却是带着尖锐锋口的。
    仓灵被奚玄卿单臂揽在怀里,压在身下。
    仓灵喘了几口气,低声问将脸埋在他脖颈间的奚玄卿:“你还好吗?”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嗯”了声。
    仓灵松了口气:“一切都结束了吗?怀渊死了是不是?他没能回到天外天,他死在这个红尘中了。”
    “……嗯。”
    这次回答的有点慢,声音也很轻。
    “那……我这也算是帮你了吧,虽然没帮大忙,女娲石的事你别忘了啊,你答应我的。”
    这一次,没听到奚玄卿回音。
    仓灵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提的太早了,应该出去后,大家都疗好伤,再说才是。
    “好了,我先不提,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
    他的话哽在喉中,没说完。
    他看见幼犼绕着祭台中央,被撕成粉碎的蛟龙尸身,他看见通神柱下躲避的九方遇半跌半爬地踉跄走来,一双眼通红,紧紧盯着……他身上压着的奚玄卿。
    说出了一辈子也不肯开口喊的称呼。
    “……师兄。”
    “……师兄!”
    “师兄——!”
    冷汗瞬时浸透仓灵浑身。
    只有一两片碎渣嵌入仓灵手臂中,他便觉得很疼,那将他护在怀里的奚玄卿呢?
    仓灵怔怔抬手,触向奚玄卿后背,指尖刺痛。
    他无意识地:“你……你……”
    没有反应。
    仓灵吞了吞喉咙,迟来的血腥味溢满鼻喉,呛出眼泪。
    “……奚……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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