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月光下的庭院, 清夜片尘无。
    阮家父子就住在谢澜安的隔壁,时未安歇,听到院里的动静, 很快排闼而出。
    上房与东跨院一墙之隔,谢策夫妇哄睡了他们的幼子小宝,解发入帐, 正款款交融,便听使女在外隔间低声窃窃, 说的是妹妹院里的事。
    谢策抱着妻子, 顿了顿, 脸埋玉山地叹了声, 担心着那头, 手却粘黏不放。
    还是折兰音笑着拍开他, 挽了鬒发,披衣出户, 带着两个使婢,沿游廊往上房去探个究竟。
    玄白从树上落地时,连谢丰年都听到动静过来瞧热闹。
    谢家人对于胤衰奴的印象, 还停留在他是个被澜安随手搭救下来的可怜人上头。
    虽然坊巷多谣传, 说谢娘子与庾夫人为了一个优伶大打出手,其实了解她的自家人都知道,以澜安的脾性, 她冲冠一怒需要为别人吗?无非是自己不想忍那口气了。
    过后澜安果然只是将人留在客馆,不亲不疏, 此人自己也安分,于是谁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而且随着谢澜安在朝廷上放开手脚,大家越来越发觉, 澜安只是看着年轻,她真想做的事,顶头的叔父舅父都纵容,其他人已很难阻得住了。
    可今夜当他们看见胤衰奴身上那件逸逸白服,甚为眼熟,神情还是有些变了。
    谢丰年最维护阿姊声誉,目光一沉,磨着牙第一个上去,却被若有所思的阮伏鲸略微拦了拦。
    他还记得那日这个年轻人拼命提石礅的样子,以及表妹注视他时,那种少有的轻快眼神。
    胤衰奴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目光轻敛,身姿笔直。
    这身大料挺括的襕袍穿上他身,没有丝毫沐猴而冠的寒酸,反似旧物契合了新主,有一点贞枝肃直,亭亭孤松的味道。
    有人人靠衣装,有人衣衬人表,骨架清绝的胤衰奴属于后者。
    何况他本就生得好。
    寝室,谢澜安一张无情无绪的脸被黑衣托衬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盘的更漏,马车已经在后巷的角门外等。
    “叫他进来。”她说。
    束梦真佩服娘子在这种时候还能心平气和,转身出去推开房门,站在廊子上传话。
    “他凭甚——”谢丰年双眉倒吊。
    反对的话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压低的声线道:“不敢惊扰女郎,我说完便走。我……只是想请女郎放心,衰奴不会行有辱贵宗门楣之事。”
    ——“女郎请放心,清鸢志白伏坚,定不会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诲。”
    谢澜安在烛火色中,神色冷隽如霜:“你给我进来!”
    胤衰奴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听话地拾阶走进屋中。
    莫说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鲜少听过澜安明显含怒的口吻。那门一关,隔绝了外头人抓耳挠腮的视线,胤衰奴灯柱子似的戳在门口不动了。
    屋中无燃香,无香胜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实低着,绝不四下乱看。
    “进来!”
    外室里面连通着内寝,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后,乖乖地向里挪步。
    不等他那乌龟步速走到里间,一阵清冷的步风袭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识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开了。
    他的反应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误女郎……”
    “我问你,”谢澜安在他对面,眼睛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无法反抗恶人的暴力而失贞,你可会觉得她不干净?可会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头一凛,“当然不会。”
    “我再问你,”谢澜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夺村落时落入魔掌,过后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烧死这个孩子,你会添上一把柴吗?”
    胤衰奴后退一步,神色动容,拼命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来这里跟我自证什么?”谢澜安的袍角都像带着风,“世道对弱者本已诸多苛责,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作为亲疏一人的根据?还是觉得我没事找事,是为了给自己的旧衣找个完美无瑕的新主,才给了你?”
    “不是的……”胤衰奴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他眼底泛出水光来,抬手按紧自己的交领。
    生怕她把送给他的再收回去。
    束梦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白着小脸,捂着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颤颤抖抖地躲什么?娘子她仿佛没这个意思吧?
    胤衰奴睫羽轻颤,“女郎胸怀高广,是我念头窄了……”
    谢澜安弯唇,却是凉笑:“你念头窄吗,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让里院的人都听到,好撇清那些闲言碎语。你说那些话,一是不想让我沾上什么莫须有的污点,二是不想让人误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怎么的,我要不要谢谢你?”
    胤衰奴听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浑身的力气一静。
    瞬息后,他冁然抬起乌黑的眼眸,“女郎真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女郎。我错了,自作主张惹女郎生气。”
    挨了骂,还不忘打乖,谢澜安想起姑母过去养的一只雪花狸奴,闯了祸后就爱把脸儿埋进毛茸茸的双爪,往人的脚边蹭。
    她深吸一口气。
    她拢了拢肩侧披风,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飒飒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时,心头空落,谢澜安回头:“跟着。”
    ·
    深夜的里坊寂静如水。
    摘去徽记的马车驶过长乐桥,允霜驾车,往亲仁坊的方向赶去。
    厢軨中,羊角灯薰氲着暖黄的光,小几上甚至备齐了夜宵与茶水。谢澜安居中坐着,睇出目光。
    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像一袭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不问去哪,安安静静。
    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谢澜安想,就像斯羽园夜宴上,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为,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谢澜安也能明白,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多一点底气。
    今日得了她的旧衣,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
    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
    人心么,没什么意思,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老病相,枯相,虚无相,沧海桑田千变万化,到头无非一场空。
    这世上已没有几件事,能让她觉得有意思,也没有什么事,会让她太意外。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远记得,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
    但是很暖。
    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
    今晚的无名火,也不全是冲着他的。
    “每个人都有恐惧,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拥有的,便向人恳求、解释、索取、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这是最下成的办法。”
    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轻若雾岚,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随口提起,她说:“阿奴,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没有教过他什么。
    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
    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
    “记住了。”他很快稳了声音,一脸好学地点头。隔了会儿,他失神呢喃:“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我的软肋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收不起来。”
    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觉之前,谢澜安笑出一声,指头点点他,“这句话可以不说。”
    心里想,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
    所以才难以想象,外表这么软的人,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边突兀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
    谢澜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发现,女郎的神色眨眼之间变得冷恹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
    却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半阖双眼,没了谈兴。
    这种冷淡不关他的事。
    他突然有些不高兴。
    “女郎……”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
    这句话来得突兀,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
    叫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原来比她还大一岁。
    那又怎么样,她有“百岁高龄”,他即便再加上十岁,还是小郎君。
    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
    谢澜安兴致不高,闭目说:“属兔子的。”
    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
    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阴影像一团黑洞,快要吞掉她的脸。
    “我还有一个名。”胤衰奴紧着说,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从没告诉过别人。”
    我没告诉过别人,这可是个秘密——小孩子的语气。谢澜安唇角终于微微松动,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看他一眼。
    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我的爹娘,学问不多,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总觉不足,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有一回,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完事后他不要赏钱,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那家家主便与他说,‘奚’字好。”
    他娓娓道来,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睁开眼,略坐直了身子看他。
    “我爹十分高兴,便那样叫了我好几年,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才听他说,奚字……”
    “奚”是奴隶的古义。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哪户人家说的?”
    胤衰奴摇摇头,“我爹得知后,懊恼许久,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没眼色,难怪招人奚落。自那以后,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但我知道,直到他去世,依旧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我。”
    谢澜安看着这个孤孑孑的身影。
    才教过他不要将软肋暴露于人,他便犯了。
    也一如他所说,他将自己的弱处都展给她看,毫不吝啬。
    她忽然无端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块集腋做裘的毛皮,有着光滑柔顺的手感,即便闭着眼睛摸,也不必担心里面藏着刺。
    她指头无声敲了敲膝盖:“奚,殷周方国,奚国之都,水从泾水,境在方浪。你不喜欢的这个字,在当时当地是一种特产的玉石。奚山有玉,如今你若是有一块奚玉,只怕还价值连城了。”
    胤衰奴低落着没动。
    谢澜安又道:“你如今也读书,理应知道奚也有“表疑”、“缘故”之义,并不一定是奴的意思。你父的本意是珍爱你,倘若为此伤怀,反而不通了。”
    胤衰奴还是不动。
    谢澜安忽然笑骂道:“故意等着我搜肠刮肚拣好听的安慰你呢?见好就收罢,还装!”
    她笑了。
    胤衰奴莞尔,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眼底的明光将暗夜的昏沉都压倒。
    他没有否认,喉音绵醇:“那我以后跟着女郎,便叫胤奚,好不好?”
    “心结开解了,叫什么都好。”谢澜安随口说,全然不知她对面之人,之所以从这尘封多年的苦涩中品出回甘,仅仅是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音节,很好听。
    听不够。
    马车谨慎地绕道几个圈,最终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时,胤奚神色如常,眼眸深黑。
    第一条命是爹娘给的,现在他有第二条命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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