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我十三岁，还在上族学，习惯了日日早起操练的日子，冷不丁的什么都不用干了，我还有点不大习惯。
    曹杞从后面悄悄来吓唬我，我早就余光偷瞄到他了，懒洋洋的不想搭理他。
    他是金尊玉贵的舜王世子，当今陛下是他亲皇伯，从小富贵花丛里长大的纨绔，但其实说他纨绔有点名不副实，他这人除了贪玩，性子是一等一的好相处，京城的吃喝玩乐各色耍事是信手拈来。
    他搂着我的肩膀：“谢二，后天四元坊有场马球赛，你来帮我一把，我非要赢了韩王荪这小子！”
    我有些意兴阑珊，声调带了些懒散：“不想打，没意思的很，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几个人！”
    曹杞音量拔高了些：“那怎么行，你不去，我怎么赢韩王荪这家伙！”
    曹杞这人，其实马球打得一般，但因为身份尊贵，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在赛场上对他多有相让，但这傻小子，似乎自己不觉得，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马球打的天下第一。
    直到韩王荪出现。
    他是韩老将军的嫡孙，而韩老将军又是靠山王手下第一大虎将，之前一直活跃在西北，如今回京入仕，当惯了西北小霸王的韩王荪自然是不把京城世家子弟放在眼里。
    他参加的第一场马球赛就把曹杞打了个落花流水，事后还叫嚣到：“京城翘楚，不过尔尔！”
    曹杞气不过，自然要来拉帮手，我就是被他硬拉上场的。
    看着眼前年纪比我大了两岁，体型也比我壮了一圈的韩王荪，我叹了叹气，这趟浑水，我是实在不该来趟啊！
    “谢二！就是此人，瞧不上我们京城人，给他点厉害瞧瞧！”曹杞撸起袖子，冲我嚷嚷！
    我扶额，长呼出一口气：“世子，我是帮手，不是打手…”
    当然，本着来都来了，我也上了场。
    不得不说西北小霸王他有霸王的资本，不愧是常年在塞外锤炼过的，马上功夫十分了得。
    一开场就打了我和曹杞一个措手不及，此厮嚣张至极，横立马上，冲着我俩比了个拇指向下的手势。
    我心中的怒火蹭的一下冒到了头顶，剩下半场，竭尽全力终于入了一球。
    韩王荪颇为意外，看我的眼神震惊中带了些欣赏，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场比赛，我们打了个平局。
    天晓得，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让韩王荪赢，算起来，他还是要比我厉害一点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赛后，韩王荪朝我走过来，依旧是眼高于顶：“你叫什么？你这一身功夫又是谁教的？”
    我嘁了一声，朝他轻蔑一笑：“京城藏龙卧虎，韩小将军切莫轻敌。”
    不打算再和他寒暄，朝他随意拱了拱手，大步离去。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我在朔方和一个末等小兵交过手，他很厉害，你有几分像他，莫不是那人是你什么人？”
    什么末等小兵，你看我悯北侯府的公子哥是那种认识末等兵卒的人么？
    真是笑话！
    我头都懒得回，实际上我溜这么快的原因是因为，这一场比赛我把毕生精力和招数都使了出去，伤了胳膊，咬牙忍住不敢停留太久。
    到了没人处，才疼得龇牙咧嘴，八成是脱臼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才怪！
    疼死我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其实也没甚大事，就是懒得慌。
    没了哥哥的鞭策，我生了堕懒之心，成日捧着闲书，也是越看越没劲。
    我没有想到，韩王荪居然来府上找我，还是正经八百的下了拜帖的那种。
    少年人站在我家前厅，看到我来，挑眉一笑，像是多年的老友：“谢二公子，别来无恙啊！”
    我白他一眼：“我与阁下很熟？”
    他笑笑：“不算太熟，但我与你哥熟！”
    “你哥化名谢潜，投军投到我伯父帐下，我竟然不知堂堂京城悯北侯府大公子居然化名投军，还从最末等的小兵做起，谢二公子，令尊和你知道这事么？”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原来上次韩王荪说的交过手的小兵居然是我哥！
    他告诉我，哥哥在朔方是唯一一个能打败他的同龄人，二人把酒言欢，一番推心置腹之后，自然而然聊起了许多。
    哥哥说：“我家里有个颇为顽劣的胞弟，韩王荪这次随韩将军一同回京述职，若是遇见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空了帮我教训一二，多多鞭策。”
    学着哥哥的口吻说完这话，韩王荪促狭看我一眼：“你哥托我管你，你服还是不服？”
    我冷哼一声，拳头直接招呼了上去：“打赢了再说！”
    论拳脚功夫，我自是还打不过韩王荪，胳膊还没好利索，脸上也挂了彩。
    再看韩王荪，他也没能全身而退，眼睛中了我一拳，淤青着眼气鼓鼓的。
    这次之后，我俩也算不打不相识。
    韩王荪经常约我操练，比之拳脚，他的箭术更是一流。
    在朔方，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教了他好些年，他握弓比拿刀剑更稳更准。
    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脸皮特厚，不耻下问，自己也够努力，他指导了我几次，私下里我苦练一番，大半年的功夫，箭术也算突飞猛进，和曹杞等人去山上射兔子什么的，我射的都要比旁人多些。
    韩王荪在京城里待了不到两年就走了，随他父兄祖父一起，去打北方的乌丸人。
    嘉佑二十五年冬，史书记载，郑军于虎牢关惨胜乌丸左贤王部，统帅韩啸一门忠烈，以身殉国，赶来的援兵到来时，尸山火海异常惨烈。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哥哥当年就参与了这场战事，他所在的援兵日夜兼程终是来的太晚，他在火海里抢救出了韩王荪的半幅尸身，带回朔方，以国礼葬之。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两滴，第一次对马革裹尸还有了实质性的理解。
    韩王荪于我亦师亦友，对于哥哥来说，身在异乡难逢知己，他应该比我更难过吧。
    第二年春天，哥哥回了家一次，这一年他十八岁，受封武功郎校尉。
    相比较京城世家子弟华丽的广袖长袍，他穿了利落的窄袖布衣，眉眼硬朗，身子板挺拔修长，一见我面，带了些不怒自威：“阿郢，你也长大了不少。”
    那天夜里，我们还像往常一样，端了酒菜准备去房顶小酌两杯，我故意在他面前露了一手，借力一蹬，飞身上了房顶。
    站在房顶，我冲他扬扬眉：“这两年，我可没荒废！”
    哥哥笑笑，利落上了房顶：“还行！没给我丢人！”
    我是他嘴里不成器的顽劣胞弟，也是落魄侯府里无人关注的二世祖，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不能被人看轻，也不能给谢家丢脸。
    这世上之事，哥哥做得到的，或许我也可以。
    最近府上气氛不是太好，我从外头回来，刚好撞见了二叔，他垂着头骂骂咧咧，看到我后，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不大喜欢我这位亲二叔，他从小被祖父母宠溺坏了，长大了些便时常做些出格的事情，我印象里父亲都替他擦了好几次屁股，但他依旧不知道收敛。
    我去了父亲的忠贤堂，父亲脸色铁青，下颌上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我十有八九猜到了些，估计又是二叔做了什么烂账事，惹怒了父亲。
    我从廖管事手里接过药，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一边帮父亲顺顺背一边劝着：“身子是自个儿，气坏了别人可不心疼！”
    父亲横我一眼：“没大没小！”
    我端着一张笑脸哄着：“好了好了，您先把药喝了，要实在气不过，等会儿我让您训上一顿，怎么样？”
    父亲还想说什么，但在我连哄带劝的方式下，猛灌了一碗药，喝完微微呛着，我又拿来茶盏给他漱口，伺候完这些，他老人家稍稍舒坦了些。
    我扶着他靠在榻上，这才得了空暇，问他：“是不是二叔又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
    提起二叔，父亲重重叹了口气，眉心有股隐隐的焦虑，忧心忡忡道：“你二叔的事宫里晓得了。”
    “府里这些年低调行事，偏你二叔是个不省心的，被翟相抓住了把柄，眼下怕是在劫难逃啊。”
    我问道：“会不会牵扯到侯府？”
    父亲看我一眼，颇有深意的一笑：“不好说，翟相那边似乎在等我家的态度。”
    我把京城里的传闻说给父亲听：“听说翟家四小姐心仪兄长，翟相是不是在等这个态度？”
    若是侯府与相府联姻，各取所需，自然相府就不会再拿二叔贪渎的事情作筏子了。
    我能想到，父亲自然也想到了。
    父亲长吁一口气：“这不是上上策，容我再想想。”
    这一想，还真让父亲想出了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