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白萱茉走到王老板面前，对王老板说道：“王叔叔，我能跟阿姨说会儿话吗？她能对话吗？我可以跟阿姨写字吗？”
既然王阿姨能看电视下面的字幕，至少证明她是识字的，用写字沟通没有障碍。
王老板看了一眼王阿姨，点点头，说道：“我爱人能对话。她以前也能听见，后面出了点意外，听不见了。她看电视学过一些唇语，但只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唇语。你把你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她能跟你聊天。”
……
白萱茉跟分组导演说，因为今天的拍摄，王阿姨都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她希望有个安静的地方，能够和王阿姨静心对话，挖掘王阿姨的需求。
分组导演将这个场景，安排在了三楼女儿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书桌，也方便白萱茉写字。
摄影师小吴对王老板道：“他们想再采访王阿姨的设计需求，王老板，我还有一些场景取景没拍好，您能带我再拍拍您的后厨吗？”
王老板：“没问题。”
……
三楼，女儿房，书桌前。
白萱茉一边写字，一边念了出来：“阿姨，你好。我是来为你们的房子改造设计的。我叫白萱茉。”
王阿姨有些胖，脸上一直堆着笑，笑出了两个胖乎乎的深邃酒窝，这两个酒窝里像是装满了蜜。
王阿姨看她写的字，抬头笑道：“你好，我知道你。白萱茉小姐，我经常看电视，我以前看过你演的剧。”
白萱茉害羞的笑了笑，王阿姨认识她，这是对她作为一个演员的肯定，至少证明她有一定知名度。
王阿姨又说：“可是，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电视上播出你的剧了。你的下一部剧什么时候播出？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守在电视前等着看你。”
白萱茉的嘴依然是翘起的，嘴角的弧度凝固，但她依旧保持笑容，用笔在纸上写道：“最近拍了电影，过年才会上映。”
王阿姨看着她一字一字写完，白萱茉写字，她说话：“太好了。”
白萱茉朝王阿姨眨眨眼，又写道：“王阿姨，您希望您的房子改造成什么样？”
王阿姨描述道：“希望屋里亮堂一点，我爱人眼睛不好，家里太旧了，暗沉沉的，他会摔跤。”
白萱茉又写字：“还有吗？”
王阿姨摇头：“没有了。”
白萱茉写字的速度加快：“您不为您自己想想吗？从您自己的角度，您有什么需求？”
王阿姨笑吟吟的：“我没有什么需求，我挺好的，我很满足。”
白萱茉心里涌出一丝复杂的情感，王阿姨又是传统意义上只顾丈夫，不考虑自己的‘贤妻’吗？
今天一整天，除了现在和王阿姨单独对话，王阿姨只在最开始说过一句‘欢迎，欢迎’，剩下全部的话，几乎都是王老板一个人在说，王阿姨像是一个笑的乐呵呵的背景板，她没有抢着发言，没有多做过一个动作，没有一丝诉求。
难道这个家全都由王老板做主？
王阿姨没有表达自己的机会吗？
若不是她想单独和王阿姨对话，她也许永远也不知道王阿姨的想法。
王阿姨因为听不见，别人说话聊天她插不上嘴，难道生活中也要被忽视吗？
或者，不是别人忽视她，是她也对自己进行自我忽视？认为自己没需求，认为这个家的需求只要王老板一个人满足了就好！
白萱茉此人总是共情感、代入感极强，她忍住心里澎湃的为他人不甘心的怒气，看了一眼一直坐在她身旁的裴竣。
裴竣和她对视了一眼，安抚的朝她点点头，他知道她接下来想做什么。
白萱茉还没开口，裴竣站起身，对导演说：“导演，可以请王老板一起进来，咱们多聊聊吗？”
分组导演点头，向徒弟示意：“小郭，去。”
……
小郭将王老板和小吴一起叫进了屋。
屋内重新调整了座位，给王叔叔留了一个中间位置的椅子。
白萱茉问道：“王叔叔，您对这个房子的改造设计有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什么都可以说。”
王老板想都没想，就答道：“我爱人听不见，我希望你们设计的时候，能够多为她考虑。虽然我也不知道修房子有什么能方便听不见的人，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家以她为主。”
白萱茉问道：“王叔叔，您说过王阿姨年轻的时候能听见，她为什么后来听不见了？阿姨生病了吗？”
王老板摇摇头：“不是生病。”
王老板叹了一口气，犹豫后，说道：“我爱人，以前……吃错了药。”
白萱茉：“！！！”
一直沉默的裴竣，忽然开口：“能治好吗？”
问王老板自己的眼睛，他很坦然，不会失落，但问到王阿姨的事情，王老板的心情明显失落了下来：“医生说伤到神经系统了，治不好了。”
白萱茉又想到王阿姨像个背景板似的，一直站在王老板身边，她似乎在这个家‘隐形’了。白萱茉不想看到王阿姨辛苦操劳，却被所有人忽视。
白萱茉想要为王阿姨多争取些什么，也想要多帮帮他们。
或许王阿姨的听力障碍没有那么糟糕？或许王阿姨其实能听见一点呢？
白萱茉追问道：“王阿姨的两只耳朵确定都没有一点听力吗？没有一只耳朵能听到一点点？病情以后会恶化吗？”
王老板叹气道：“没有。都听不到任何声音。三十年了，她一直都这样，没有变好，也没有更差，因为也不能更差了。”
白萱茉：“您平时是怎么跟王阿姨交流的？”
王老板：“我们俩有默契，我跟她比手势，她都能理解我的意思。她说的话，虽然语气有些含糊，但我也能都听懂。”
白萱茉探究的问道：“王叔叔，可以多说一点阿姨的事吗？”
王老板：“我得问问我爱人。”
王老板一边用手比划，指了指王阿姨的耳朵，又指了指裴竣和白萱茉。
王阿姨领会了王老板的意思：“他们想问我的耳朵？”
王老板垂下耳朵，点点头。
王阿姨很坦然：“我年轻的时候，喝农药自杀过。”
白萱茉：“！！！”
王阿姨继续说：“后来被抢救回来，我耳朵都听不见了，医生说这是农药中毒后遗症，伤了神经。”
白萱茉嘴巴微微张开，眉头蹙起，惊讶的看着王阿姨。
王阿姨平静的说道：“那年我只有二十岁，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
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家里穷的叮当响，一无所有，我每天都在为生活发愁。
我去打工，被人骗了所有的钱。
那时候的对象把我甩了，跟有钱人家的姑娘结婚了。
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就喝了农药。
我以为我喝农药可以报复我那时候的对象，让渣男下半辈子永远生活在悔恨中，但受到伤害的只有我自己。”
王阿姨的话震惊四座。
整个房子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每个人都看着王阿姨。
王阿姨人生的痛苦，年轻时的挣扎，就被她在中年时期，以如此平静的语气口吻说了出来。
她所有的痛苦，在那个时候，一定都是灭顶的、令人窒息的困难。
王老板一改总是笑着的表情，低着头挪了半步，胳膊贴着王阿姨的胳膊。
王阿姨笑了起来，说道：“这些都过去了，没什么。”
王阿姨看了一眼王老板，中年夫妻握住彼此的手：
“那时候，我二十岁，好手好脚，却想不开，要去喝农药，不想活了，觉得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过不去的坎。
现在，我五十二岁，越来越老，耳朵聋了，却想要长命百岁，好好地活下去，觉得生活中没有一个坎是过不去的。
除了死亡。”
白萱茉眼神颤动，捏紧笔，写下一行话，举起纸片，递到王阿姨面前：“为什么您的想法发生了这么大转变？”
王阿姨看到白萱茉写的字，笑了笑，酒窝又挤了出来，她看了看丈夫：“因为我看到生活中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这个世界，值得我多看几十年。”
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只看着丈夫。
而丈夫哪怕仅剩下一只眼，那只眼睛里也只装得下她。
王老板听了这话，感动到嘴唇微微抖动。
王老板说道：“三十年前，我十七岁，做农活伤了一只眼，高考考不成，我也觉得人生无比绝望。
我老爹老妈告诉我，生活虽然很艰难，还是要努力的活下去。
因为活着才有希望。
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好的事情，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我也能看到。
我学了我老爹卤料的秘方，推着小推车卖卤菜。
我二十二岁，遇见了听不见的秀儿。”
王老板剩下一只浑浊的眼角里，蓄满了泪花，声音哽咽：
“我说，秀儿，你听不见，我一只眼睛看不见。
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好的事情，虽然我只有一只眼睛，但我也能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看见。
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保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秀儿说好。
我们俩的人生都已经到了低谷，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往上走的。
结婚后，我们继续推小推车卖了几年卤菜，东拼西凑，借了钱，又加上我从十七岁就开始存的老婆本，修了这个老房子。”
王阿姨用手指头擦掉王老板眼角的泪，王老板握住她的手。
“秀儿不敢生孩子，说怕孩子以后像她一样有后遗症，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是领养的。
两个孩子都是孤儿，二十多年前，爹妈去世了，孩子流落街头，睡路边。
是秀儿把两个孩子带回家，老大七岁，老二四岁。
从此以后，我们四个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
白萱茉的食指靠在鼻梁上，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任凭分组导演看到报名表上，写了王老板夫妇一个一只眼视力障碍，一个双耳听力障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隐情，没有一个人知道王老板夫妇的故事。
“对不起。”白萱茉小声道歉。
她不该自顾自的以为王阿姨是被忽略的一份子，也不该刨根问底问出了他们的私事。
王老板摇头：“什么对不起？姑娘，没有对不起。”
白萱茉：“对不起，我不该在镜头前刨根问底，问出了你们的隐私。如果你们要求，我会说服导演，这段不会播出的。”
王老板并不在意，笑道：“不，没什么的。
我们不在意别人知道这件事。杨柳巷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的事。
但是，姑娘，如果没有你今天问这些问题，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秀儿说她跟我一起‘看到生活中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
这句话，是我的老爹老妈跟我说的，没想到秀儿一直记了这么多年。
我们等着你们帮我们翻新房子，以后还要在这里长长久久的住下去。”
白萱茉眼睛里的泪光仿佛颤动的光，她的嘴角露出坚定的笑容：“您放心，我们一定给你们一个更好的家。”
生活虽然很艰难，还是想要努力的活下去。
裴竣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坚定。
毕竟家庭情况不同，钱小姐是一个单身女孩子独居，王老板夫妇却是夫妻住在一起，儿女的房间是尘封的杂物。白萱茉不方便提出和他们一起住一天的请求。
但是裴竣和白萱茉都想真正的实地感受王老板夫妇的使用感受。
白萱茉：“王叔叔，王阿姨，我和裴竣有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