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莎千娇百宠长大，先前不曾离开且末，未见过中原战乱里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惨状，更不必提此间磨砺出的王侯，一时被魏王吓到，抖得越发厉害。
    裴执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忽然感到手背一阵酥麻，低头见虞听晚的指尖轻轻碰了下自己，脸色终于缓和些。
    “你兄长与孤有些交情。”他目光移向阿苏尔，“你妹妹说的少年是哪里人。”
    阿伊莎明白魏王是在帮哥哥而非自己，用哀求的神色看阿苏尔。
    “殿下，我们只知那少年姓云，旁的一概不知。”阿苏尔犹豫片刻，下颚绷紧道：“是且末长大的孤儿，他母亲是凉州来的舞姬，大着肚子逃到且末，生下他便死了。”
    乱世之中，不少凉州奴隶在主家覆灭后往西域逃，既是舞姬，恐怕她自己都不知孩子是谁的，有这样的出身，日子必然很难熬。
    “一概不知？”魏王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轻笑道：“孤的耳目虽多，也不会做大海捞针之事。”
    “殿下。”阿伊莎声音颤抖，“他就躲在长安附近，我能保证。”
    她指着自己心口：“相思引告诉我的。”
    阿伊莎的中原话不大好，虞听晚没听清楚，又思及她母亲是巫女，以为相思引是什么西域卜卦的法子。
    “这般灵么？我听说西域常用兽骨卜卦，相思引与它有关？”虞听晚微微倾身问道。
    少女愣在原地，摇头解释：“这是一种蛊，原是北胡才有，后来我偶然得了子蛊，便自己琢磨出炼制的法子。”
    阿伊莎见王妃好奇，并不像魏王那般不喜自己，放松许多道：“相思引分子母蛊，我把母蛊喂给云郎，他离我越远，我心口越痛。”
    她仰头望向一脸冷淡的魏王：“殿下见多识广，应当知道相思引有多灵，我可以保证，云郎就在长安。”
    “孤从未听过。”裴执终于瞥了眼阿伊莎，平静道：“你有那个人的画像么？”
    “有！”阿伊莎眼睛发亮，连忙道：“殿下的人去寻他时，我跟在一旁指路。”
    阿苏尔忍无可忍道：“你一路上几天几夜没合眼，不怕指路时晕倒？”
    “怪不得王女脸色这样差，还是先休息为好，也不急这一时。”虞听晚闻言关切道：“既然在长安城内，那便好找多了。”
    “王妃，不是我不愿休息，而是我根本无法休息。”少女想起每夜的痛苦，漂亮的五官扭曲一瞬。
    阿伊莎见虞听晚蹙眉，喃喃解释每晚蛊虫发作时的痛苦。
    少女每说一句话，虞听晚的脸色就白一分。
    “阿伊莎，你……”坐在上位的女子小心翼翼道：“这蛊能解吗？”
    虞听晚劝道：“倘若能解便解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阿苏尔眼神发亮，只觉王妃说出自己心里话，不住点头，想让她再多说点。
    “能解，但需他配合。”少女扯出一丝笑意，“寻不到他，母蛊一死我也活不了。”
    “王妃放心，我炼蛊时注意着呢，发作时不及真正的相思引十分之一，只是些许疼痛，并不碍事。”
    坐在一旁的阿苏尔眼皮直跳，要不是那小子身上是母蛊，阿苏尔打算找到人后便就地格杀。
    他发觉妹妹一身反骨，但在魏王和王妃面前还算收敛，勉勉强强听得进去几句，便添油加醋将阿伊莎夜里的惨状告诉王妃。
    虞听晚与少女初次见面，但喝着她哥哥的酒，瞧见阿苏尔眼巴巴的模样，轻咳了两声。
    “西域离长安这样远，你要寻的人怎会来此处？”
    “他是我的情郎，一直想来中原看看。”少女眼神炽烈。
    “阿伊莎，中原话里的情郎不是这个意思。”阿苏尔有些头疼，“他开始不过是你的药奴，后来做了面首。”
    想让魏王帮忙，总得说实话，阿苏尔对上首的男人俯首道：“殿下，那个少年不过是逃奴，抓他时……他若挣扎，废一条腿也无所谓，送回来时还活着便好。”
    裴执面上不显，察觉身边女子僵住身子，默默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轻挲。
    “孤还没应允。”
    语气很是冷漠。
    阿苏尔懊悔得很，魏王不喜管这些，自己偏厚着脸皮求上门。
    虞听晚脸色泛白，轻声道：“逃奴？阿伊莎，他知道你身上有相思引吗？”
    少女轻松道：“我从小就养着他，他不知道身上有相思引才会逃，等我告诉他，他自会乖乖同我回去。”
    虞听晚没见过蛊，有些怀疑道：“生咽下一只虫子，他当真不知道？”
    阿伊莎闻言笑道：“王妃，相思引可不是虫子，只有这么——”
    少女举起手，两根纤细手指比划着，想解释相思引的模样，却忽然被打断。
    一直沉默少言的魏王终于开口，“王女慎言巫蛊之事。”
    阿伊莎咽下后面的话，对王妃认真道：“他当真不知。”
    见少女执拗的面容，虞听晚神色复杂，刚想开口，便见裴执递来个瓷碟。
    她垂眸，荷叶青瓷碟里，是雪白的鲥鱼肉，刺都被仔细剔去。
    “平阳侯提及过，你喜欢鲥鱼。”裴执偏过脸看她，低声道：“是荆州的做法，尝尝。”
    阿伊莎看出来了，魏王不想让王妃和自己搭话，于是默默闭嘴。
    *
    用过午膳，魏王与阿苏尔不知在书房商议什么。
    虞听晚在后院的莲池边，阿伊莎喜欢小白，忍不住抱着它揉脑袋。
    现下早春，不过申时，便落日微斜，暮色渐合。
    阿伊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只是一直强撑，虞听晚见她不对劲，命家仆叫府医和阿苏尔来。
    随着天色渐暗，少女慢慢顺着柱子滑坐在地，捂着心口，蜷缩成一团，神志不清地对身边女子道：“杀了我。”
    她哆哆嗦嗦掏出袖中短剑，往虞听晚手里塞，露出雪白小臂，上面密密麻麻的刀痕触目惊心。
    浑身冻得厉害，下意识寻找温暖的东西倚靠，双目因过度疼痛看不清东西，阿伊莎一把抱住身边人，往她怀里蹭，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如意睁大了眼睛，想上前将阿伊莎分开，虞听晚抬起手让旁边的婢仆都不要动，问道：“阿苏尔呢？”
    话音刚落，石子路尽头，一道人影顾不得在王府的礼仪，飞奔而来。
    依偎在柔软又温暖的怀抱里，阿伊莎的眼神清明了一点。
    “等我把那小子找回来，你就把这破蛊解了。”阿苏尔气得大骂。
    “我不要。”少女迷迷糊糊道：“他不知道才会走，他知道了就不忍心走了。”
    阿苏尔无言，将妹妹抱起，略带歉意道：“王妃，舍妹失礼，方才唐突你了。”
    “无妨。”虞听晚摇头，见阿伊莎还留有几分清醒，缓声道：“王女，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若心悦你，怎会不远万里逃跑，他若不喜你，看到你这副模样，恐怕只会庆幸，巴不得你受蛊虫折磨。”
    一字一顿，格外清晰，掷地有声。
    若非怀里抱着妹妹，王妃背后的男人眼神太冷，阿苏尔简直想跳起来给王妃喝彩，这就是他想对妹妹说的话。
    “阿苏尔，你可以带着人走了。”
    虞听晚这才发现，裴执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她转过身，抬眼便见那双沉沉如墨的眼睛，没有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