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节

    陈轸走出宫门,踏上轺车,一路闷闷地往回赶去。轺车辚辚而行,陈轸微闭双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陈轸也已猜出所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强自忍住,只字不露,还耍闲情,拉他去看这场歌舞,难道这场歌舞有何深意?
    陈轸思想多时,仍是一头雾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话不说,当日封他上卿,赐他宅院,赏他金帛、仆从,种种“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觉受之有愧,本想进献制魏良策,可此公自从封他上卿之后,既未召他觐见,也未向他“垂询”任何国事。身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场往往可悲。再说,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数鸟,于短短数月之间一连诛杀商鞅、甘龙诸人,使前朝权臣土崩瓦解,陈轸的后脊骨都是凉的。
    陈轸又走一程,见天尚未黑定,遂勒转马头,驱车拐向嬴虔的府邸。这嬴虔虽已卸下太傅之职,惠文公念及他仍是王氏宗亲,特许保留其在咸阳的府邸,以做养老之用。些日子来,陈轸基本上无所事事,在秦又无朋友,无聊时去拜访这位秦国旧臣,这二人或钓鱼或弈棋,倒也投缘。
    听到车马响,嬴虔知是陈轸来了,乐呵呵地迎他入厅,一边吩咐掌灯,一边设宴摆棋,准备大战一场。
    陈轸心事浩茫,哪有闲情陪他下棋,伸手轻轻推开棋枰。
    嬴虔大是惊讶,朝他连盯几眼,半开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别是想念哪位女子了?”
    陈轸应道:“真还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说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说来,老朽这就为你张罗去!”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有谁看上我这落势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嬴虔急道:“如何说出此话?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鹏程无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陈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饮了,将这日面君的前后经过约略讲述一遍,末了问道:“君上独留下官,邀下官赏玩义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实难揣测,还望老大人赐教!”
    赢虔捋须思忖有顷,点头道:“若是这个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进宫看望老太后,正巧路过乐坊,听闻坊中有歌飘出,声如夜莺。老朽闻之甚喜,进去一看,果是世间尤物。老朽当即寻到乐坊令,打算赎她出来。乐坊令说,此女是义渠贡品,这几日就要进献君上,眼下正在演练。老朽听闻此言,只好作罢!”
    陈轸与他又叙一时,见仍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告辞,于人定时分,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府里。
    陈轸如往常一样步入内室,宽衣解带,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烛光,猛然看到榻沿上坐有一人。陈轸退后一步,拔剑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缓缓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说道:“先生勿惊,奴婢是来侍奉先生的。”
    陈轸近前几步,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后晌在宫中领舞的西域舞姬。陈轸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来人!”
    家宰闻声,急步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陈轸厉声问道:“这个女子为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应道,“一个时辰之前,宫中内宰亲自送她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
    “嫁妆?”陈轸惊问,“什么嫁妆?”
    家宰拿出一本册子,细细禀道:“黄金一百、锦缎三十匹、白璧两双、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说完,陈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个混蛋!如此大事,方才为何不报?”
    家宰手捂左脸:“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报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给主公一个惊喜!”
    陈轸沉下神来,思虑有顷,转对家宰:“备车!”
    家宰怔在那儿:“这都人定了!”
    陈轸喝道:“什么人定不人定的,快备车去!”
    家宰应声喏,急步出去。
    陈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一番,转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陈轸叫不习惯,将三字重复几遍,嚼味有顷,笑道,“叫起来不顺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点点头,再叩道:“奴婢伊娜谢过先生。”
    “起来吧,”陈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请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起身取过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陈轸。
    “伊娜姑娘,跟我走吧!”陈轸说完,头前朝外走去。
    惠文公正在书房凝眉苦思,内臣报说陈轸求见。
    惠文公微微一笑,点头道:“宣他觐见!”
    陈轸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埋头于奏章上,见他叩拜,头也不抬,缓缓说道:“是陈爱卿呀!”又读一阵,见陈轸仍旧撅着屁股叩在那儿,这才抬头瞟他一眼,“爱卿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还来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再拜两拜,朝外击掌,伊娜听到声音,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跪下叩道:“奴婢叩见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挥手道:“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后起身,款款退出书房。
    “这么说来,”惠文公望着陈轸,“是此女不入爱卿之眼?”
    陈轸再拜,涕泣道:“微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宠?”
    “恩宠?”惠文公呵呵笑了一下,“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陈轸泣道:“君上,微臣……微臣落难于秦,君上不计前嫌,收留微臣不说,又赏金赐府,还将这……这天下尤物,恩赐微臣,叫微臣如……如何敢受?”
    “陈爱卿,”惠文公又笑数声,话外有音,“什么天下尤物,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间,女人就如衣裳,黄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业,青史载名,才是志士所求!”
    陈轸沉默有顷,再拜道:“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顶!微臣此来,另有一言奏报!”
    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的席位,“坐下来,慢慢说。”
    “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盘腿坐下,拱手说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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