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冤魂

    等到第二天皇上走后,苏培盛在午后时分便已来过,千珍万重地将一个玛瑙巧雕梅枝双鹊捧珠镶盒交到她手中。
    那镶盒以大块深红与雪白的双色玛瑙挖成,白玛瑙为底,质地细腻,中间夹杂白色或透明纹路。
    流出鲜艳的俏色深红玛瑙雕出梅枝,枝干虬曲,花朵盛放。
    面上嵌青金、珊瑚、绿松、碧玺和水晶,点缀出碧叶红梅雪光明耀之样。
    两侧以珍珠浮雕衔环铺首,中间一颗拇指大的贝珠包金为纽,一看便知是连城之物。
    苏培盛在安玲容身侧,悄声道:“只为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画了不下百次,真是用心!”
    安玲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这算是千金换一笑么?”
    苏培盛没有搭话,继续道:“这盒子也罢了,安妃娘娘快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才叫用心呢!”
    如懿遂也打开一看,只见两掌大的玛瑙盒子里,罗列着一排排绿梅的花苞,盈盈未开,如绿珠点点。
    更有一薄薄的红梅胭脂笺,她取过展开,却是皇帝亲笔。
    那字写得小巧,如懿几乎能想见他落笔时唇角得意的笑纹。
    安玲容眉心微曲,诧异道:“如今是二月里了,哪里还来这些含苞未放的绿梅?”
    说着,她轻轻一嗅,缓缓道:“仿佛有脂粉的香气,并不尽是梅花香?”
    苏培盛笑得合不拢嘴,抚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钱,又以当季开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莲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胶、青木香、笃耨香研至绝细,和以珍珠末、蛋清为粉。
    “然后寻最巧手的宫女折来新鲜饱满的红梅花苞,把这粉小心灌进花苞里,用线扎其花尖,将粉密封于花房之内蒸熟,再藏于玛瑙盒内,静置足月。”
    “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莹似白梅凝雪,乃本朝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爱梅花,便称此物为红梅粉,专供安妃娘娘一人所用。”
    苏培盛说得畅然尽兴,安玲容只听到笃耨香一节,已经暗暗惊动。
    倚靠香坊的人脉,寻常香料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上也每每好与她谈论奇珍。
    而皇帝这次所用制香粉之法,传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张氏的玉簪花粉法。
    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红梅花苞却难,且用料更为奢华珍异。
    那笃耨香出真腊国,乃树之脂也。
    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笃耨,盛夏不融,香气清远,实在万金难得。
    如今却轻易用来做敷面香粉,珍重之余只觉心惊,若是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来何等闲话是非。
    苏培盛极是乖觉,忙低声道:“用什么东西做这红梅粉,都是皇上亲自定下的,所以内务府并不曾记档。”
    安玲容收下东西,见苏培盛身后还有东西,就问了一嘴是送往哪里的。
    苏培盛想了想,如实回答是给祺贵人和富察贵人的。
    这两人如今不知怎么回事,相处的倒还是和谐,并且一同对外,分了惠嫔娘娘的恩宠和礼物。
    说着说着,苏培盛察觉自身说漏嘴后,匆匆离去了。
    对此,安玲容想到了一个甄嬛曾经用过的办法,可以来压一压两人的气焰。
    第二天夜里,富察贵人宫中。
    虽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气依然寒冷。
    富察贵人殿中用着厚厚的灰鼠帐,被熏笼里的暖气一烘,越发觉得热得有些闷。
    光线晦暗的室内,紫铜雕琢的仙鹤,衔着一盏绛烛笼纱灯。
    灯光朦胧暗红,像旧年被潮气沤得败色的棉絮一般,虚弱地晃动。
    富察贵人睡得闷了一身潮腻腻的汗,不觉唤道:“花穗……”
    并没有花穗应和的声音,富察贵人才想起来,今夜并不是花穗守夜当值。
    应声赶来的是小丫头桑儿,年纪虽小,却也机灵,她忙披衣过来问:“小主可是口渴了?”
    富察贵人掀起帐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茶水,抚着心口道:“寝殿里闷得慌,开了窗去!”
    桑儿忙道:“这后半夜的风可冷了,小主得当心身子啊。”
    富察贵人摸着汗津津的额头:“瞧本宫满脸的汗,开条窗缝透透气便好。”
    桑儿忙答应着走到窗下,才推开窗,只见眼前一道血红的影子倏忽晃了过去,只剩下几个微蓝泛白的小星点散落在空气里。
    像美丽的萤火,幽幽散开。
    桑儿吓得两眼发直,哆嗦着嘴唇喃喃道:“鬼火!鬼火!”
    富察贵人坐在帐内,也不知她瞧见了什么,便有些不耐烦:“桑儿,你说什么?”
    桑儿像是吓得傻了,呆呆地转过脸来,似乎是自言自语。
    “鬼火?冬天怎么会有鬼火?”
    她一边喊一边尖叫着捂住了耳朵,缩到了墙角的紫檀花架后头。
    富察贵人听桑儿一声声叫得可怖,也不免慌了手脚,忙趿了鞋子起身,拉扯着桑儿道:“你疯了,开这么大的窗子,是要冻着本宫么?”
    桑儿拼命缩着身子,哪里还拉得出来。
    富察贵人虽然生气,却也冻得受不住,只好自己伸手,想去合上窗扇。
    富察贵人的手才触及窗棂,却有一股冷风猛然灌入,吹得她身上寒毛倒竖。
    她忙紧了紧衣裳,口中道:“这丫头,真是疯魔了!”
    富察贵人的话音还未被风吹散,忽然,一个血红而飘忽的庞大身影从她眼前迅疾飘过。
    富察贵人眼看着一张惨白的脸从自己面前打着照面飘过,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眼瞅着她身子剧烈一颤,惊叫了一声,直定定晕厥了过去。
    富察贵人受了这番惊吓,第二日便起不来身了。
    满嘴嘟囔着胡话,发着高热,虚汗冒了一身又一身。
    太医来了好几拨儿,都说是惊惧发热。
    更有一个小丫头桑儿,一夜之间眼也直了,话也不会说了,只会缩在墙角抱着头嘟囔。
    富察贵人宫中出现鬼神的事才压下去,宫人们私下里难免还有议论。
    祺贵人领着宫女去看过富察贵人受惊之态,不免拿此事说笑了半日。
    回到宫中,祺贵人便更有些乏力,正见内务府的几个太监送了安香并新做的被枕来,便伸出涂了水红蔻丹的手随手翻了翻道:“是什么?”
    为首一个太监堆着讨好的笑容,谄媚道:“快开春了,皇后娘娘嘱咐宫里都要换上新鲜颜色的被褥枕帐,所以内务府特挑了一批最好的来给贵人。”
    祺贵人见锦被和软枕都绣着她最喜欢的石榴、莲花、竹笙、葫芦、藤蔓、麒麟的图案,不觉露了几分笑容。
    “这花样倒是极好的!”
    那太监赔笑道:“这锦被上的图纹是由葫芦和藤蔓构成吉祥图案,葫芦多籽,借喻为子孙繁衍。
    这个帐子满绣石榴和瓜果,多子多福,瓜瓞绵绵。
    小主您瞧,最要紧的就是这个软枕了,是骑着麒麟的童子戴冠着袍,手持莲花和竹笙,寓意为连生,又有麒麟送子的意思。”
    那太监神神秘秘道,“这里头填的全是晒干了的萱草,是宜男萱寿的意思,气味清香不说,且和淳嫔与音贵人怀阿哥时的软枕是一模一样的。”
    祺贵人爱不释手,抚着软枕上栩栩如生的童子图样。
    “音贵人是出了名的阔绰,用东西也格外挑剔,她素日也不把淳嫔放在眼里,怎么也会和淳嫔用一样的东西呢?”
    祺贵人听得满心欢喜:“若不是她有阿哥和敬妃在皇上跟前得脸,本宫哪里肯敷衍她!”
    她将软枕郑重交到宫女手中,“即刻就去给本宫换上这对枕头,仔细着点摆放,那灰鼠皮子的枕头帐子,睡得人闷也闷坏了,也把新的换上,讨个好彩头。”
    她剪水秋瞳喜盈盈地睇一眼那小太监,抿嘴笑道,“若真应承了你们的话,本宫自当好好打赏你们!”
    那太监欢欢喜喜答应了,又道:“这安香是内务府的调香师傅新配的,新加了一味紫苏,有益脾、宣肺、利气之效,与贵人最为相宜,还请小主笑纳。”
    说着便也告退了。
    祺贵人便让主事的带着宫女收拾了被铺床帐,又试着点上了新送来的安香,果然又甜又润,闻着格外宁神静气。
    她心下十分喜欢,吩咐道:“也算内务府用心,只是这样宁神静气的香,配着那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倒是俗了,也和新换上的颜色床帐不相宜。
    你们去把库房里那架皇上赏的远山水墨素纱屏风换了来,这才相衬。”
    宫女们答应着利索换了。
    大宫女知晓祺贵人的心意,便在帷帘处疏疏朗朗悬了三五枚镏金镂空铜香球,将安香添了进去。
    没一会儿,丝丝缕缕缠绕的香气错落有致,又均匀恬淡,幽然隐没于画梁之上。
    因着祺贵人素性怕冷,又叫添上好几个铜掐丝珐琅四方火盆,直烘得殿中暖洋如春。
    祺贵人由着佩儿伺候了洗漱,忽地想起一事。
    “今日去看了富察贵人,没想到啊,她住的地方如此晦气,竟惹得罪人的鬼魂来探望曾经的住宅了。”
    佩儿笑嘻嘻道:“富察贵人性子厉害,嘴上更不饶人,若是曾经的嫔妃冤魂在世,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她呢。”
    祺贵人口中笑道:“富察贵人呀,是自己命不好罢了。”
    佩儿笑嘻嘻道:“奴婢听宫人们说,闹鬼的时候桑儿那丫头看到穿着红衣的影子,那是怨气冲天想要死后化为厉鬼呢。”
    祺贵人听着便有些害怕:“真有这样的说法?”
    佩儿凑在她耳边,一脸诡秘:“可不是!奴婢听人说,有些人生前没用,被人冤枉欺负也没办法,只好想要死后来报仇,那样的人死的时候就得穿一身红,这样才能变成厉鬼呢。”
    祺贵人听得惧意横生,按着心口道:“那样的鬼很凶么?”
    佩儿得意道:“当然了!那是厉鬼里的厉鬼,连萨满法师都镇不住呢,奴婢方才听小太监说,连宝华殿的大师都去诵经镇压了呢,可富察贵人还是昏昏沉沉说着胡话,人都没清醒过呢。”
    二人正说着,殿阁里的镂花窗扇被风扑开了。
    吱呀一声,吹得殿中的蜡烛忽明忽暗。
    祺贵人吓了一跳,赶紧握住佩儿的嘴道:“不许胡说!天都晚了,怪怕人的。”
    佩儿被这阵风一吓,也有些不安,忙噤声伺候祺贵人睡下了。
    许是安香的缘故,祺贵人很快便入睡了,只是她睡得并不大安稳,翻来覆去窸窣了几回,才渐渐安静。
    听着祺贵人的呼吸渐渐均匀,佩儿的瞌睡虫一阵阵逼来,将头靠在板壁上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佩儿觉得脸上似乎拂着什么东西。
    她蒙眬着睁开眼睛,却见寝殿的窗扇不知何时被开了一扇,几点微蓝的火光慢悠悠地飘荡进来。
    佩儿没来由地一慌,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借着微弱的烛光,却见到一条红色的拂带悠悠从梁上垂下,正落在她脑袋上方,风一吹,便飘到她脸上来了。
    偏那拂带上头还湿答答的,像是落着什么东西。佩儿心里乱作了一团,不知怎的还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完瞟了一眼,却见手指上猩红一点。
    所有的睡意都被惊到了九霄云外,她忍不住叫起来:“血!怎么会有血!”
    窗扇外一道红影飘过,恰恰与她打了一个照面,正是一张惨白的流着血泪的脸,吐着幽幽细细的声线道:“我要复仇!”
    佩儿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丢了魂般背过身去,却看到一脸惊惧的祺贵人,不知何时已从床上坐起,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祺贵人额头涔涔的全是豆大的汗珠,几缕碎发全被洇得湿透了,黏腻地斜在眼睛上。
    她哪里顾得去擦,只是颤抖着伸直了手指,惊恐地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佩儿回过神来知道喊人的时候,那个红影早飘飘忽忽不见了。
    这一晚咸福宫中合宫大惊,祺贵人发了疯似的叫人到处去搜,可是除了那条沾血的拂带,哪里找得到半分鬼影。
    趁着人不防,祺贵人拉着佩儿的手道:“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来找我?丽嫔不是我害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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