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听了大儿媳的话，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就要起身。
    大嫂此时已经稍微冷静下来，她连忙扶住老夫人，缓和了声音温和地劝道：
    “娘，您莫急，听儿媳给你说来。今天一大早，我就按照您的吩咐，和二弟妹一起去了柴房。我们一起重新查看了红杏的尸首，二弟妹说红杏的确不是咱们原以为的烧死的，而是被人杀死的。”
    “是的，娘。我见过战场上被烧死的士兵，他们的口鼻都会呛烟气。红杏虽然全身烧焦，但她的口鼻是干净的，没有半点发黑，可见是被杀死后闭了气，才被烧的。”
    二嫂应和着大嫂的话音，缓缓解释道。她行伍出身，说话嗓门比其他几位嫂嫂都略粗一些。
    “晨起厨房的管事来报，说是往常给咱们府上送菜的庄户派他儿子狗儿来信儿，说是城门戒严，送菜车进不来，可能要给府上断几日菜了。那狗儿也是个机灵的，他本就在城里地面上混，来的一路上打听全城戒严的原因了，似乎是夜里逍遥王府的天香楼着了火，烧死了不少人，怀玉郡主下落不明。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羽林卫， 正在抓趁乱抢夺逍遥王府财物的贼人。”
    大嫂见众人听得认真，继续说道：
    “红杏被杀和和天香楼着火这两点都同小妹的梦对上了。尽管离奇，我还是不相信咱们堂堂安国公府会被抄家流放，就派我的奶娘找了个接口回娘家一趟，看我爹那边是否从朝堂上得了什么消息。”
    大嫂神色忧虑，她顿了一下，不知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就是就是，应该只是小妹的一个梦吧。想我方家世代忠良，家中男儿皆为国捐躯，母亲带着我们在这京城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是谁会不开眼，给我们方家泼脏水安插罪名 ... ...”
    四嫂心直口快，大嫂的话虽有一定道理，但方家的忠心日月可鉴，她不相信真的有这灭顶的灾祸会降临。
    “娘，羽林卫里，我还有几个相识之人，我这就出门打听打听去。”
    二嫂满腔怒气。
    “娘，媳妇也回家，去，去求我爹爹帮忙说情。”
    三嫂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用力地说出一番话。
    “都不必了。亲家公沈大人身为为鸿胪寺卿，这几年虽挂了寄禄，不问实务，可毕竟是三品的官职，朝堂上的风向他总是能把握住的。”
    老夫人此时也镇定下来，她抬起头，将脸对着门外的天，淡淡地接了大儿媳的半句话。
    风要起，雨要来，她执掌安国公府中馈多年，有些事情她早有预感，只是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嗯，娘，我也是这么想的。奶娘刚才回禀，说是我爹早在十天前就被圣旨召走了，说是去商议外邦公主和亲的事情。他走之前，和我娘说，如果他十天不回来，就让我娘给我捎个口信儿，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可以抬到沈家。所以今天就算奶娘不回去，我娘也要打发人来咱们府上了。”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沉默不语。只有方舟舟不明所以，她傻傻地问大嫂：
    “大嫂，为什么十天不来，就抬东西去沈家？这话怎么没头没脑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紧了紧握拐杖的手道:
    \& 舟儿，你要记住，沈大人的大义。他一个多年闲置的清净官儿，被拘了去忙活，就是有人不想他在咱们出事的时候替方家发声。他估计是觉察到了我们方家要面临无妄之灾，但他没有怕受牵连撇清关系，还暗示我们可以借沈家的来避祸，这个情，以后咱们方家要还的。“
    “”嗯。”
    方舟舟突然被点名，有点不大适应。是啊，她是方家的女儿，方家的人情，她要记着。
    “娘，您，您不要这么说，我爹他... ...”
    大嫂见老夫人满头白发，面容也比往日苍老了不少，让她心中更是难过。她的婆婆总是那么修身持正，她想宽慰老夫人几句，话一张嘴，却又哽咽。
    “咱们方家也曾荣耀加身，也曾在这上京城里辉煌一时。只是这卸磨杀驴的一刀，终究还是朝着方家砍下来了。天要亡我方家，我们几个女流之辈又能如何啊。流放路上多枯骨。文儿昨天被莫名其妙打了板子，这是让他死在流放的路上，这是要把方家赶尽杀绝的死局啊... ...”
    老夫人松开大儿媳妇的手，轻轻拍拍她，示意不必再说。 她轻轻呢喃了一句，然后正色说道：
    “可恨我方家的男儿皆尽上了战场，在朝堂上没有一席之地。这满城风雨已经刮起，我们却如井底之蛙，一无所知。这几年，府上的日子举步维艰，你们几个都跟着受委屈了。我昨天想了一夜上，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论舟儿这个梦，灵验还是不灵验，方家都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四个不大的信封，上面赫然写着“放妻书”几个娟秀的小字。
    “我替我那短命的儿子们做主了，同你们和离，放你们归家。
    趁着抄家的旨意还没有下来，速速取了你们的嫁妆，去府衙把文书办了吧，咱们娘几个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娘！”
    “娘！”
    “娘！”
    “娘！”
    扑通扑通，四声“娘“喊起，老夫人身前跪倒了一地人头。
    “娘，我不走！天塌了我也不走！”
    四嫂年龄最小，也最先出声。
    “娘，我答应了夫君，替他好好孝敬您保护您，我不走，方家只有战死的将，没有退缩的兵！儿媳与方家共存亡。”
    二嫂神色坚毅，说的话却是铿锵有力。
    “娘，您不知道，我爹还有句话留给儿媳，沈家不出不忠不孝不友不悌之子。
    娘，我是最先嫁进咱们家的，咱们娘两个相处的时日也最长，您待儿媳们如亲生女儿一般，您还不知道儿媳的为人么？
    其实不用我爹嘱咐，我也不会走的。
    求娘收回成命，儿媳不走，您在哪儿，方家就在哪儿... ...”
    大嫂本来就离着老夫人最近，她跪行上前几步，趴在老夫人的膝头，哀哀戚戚痛哭起来。
    她一哭，二嫂和四嫂也崩不住了，也凑上前来，摇着老夫人的腿不撒手，哀求她收回成命。
    方舟舟被这场面彻彻底底地震撼到。
    作为一个孤独的现代灵魂，她见多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绝情。
    她没有想到，方家几位寡嫂如此坚韧忠贞，明知道流放苦，明知道前路难，明知道方家被冤的背后藏着刀光剑影，她们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她早就在心里默默允诺了方从舟，要接下她的因果，替她守护方家。
    此时她心中的信念也更加坚定，这些人，这份情，值得。
    泪水也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眼角。
    她不是爱哭之人，默默抬手去试眼角，头略略一歪，却发现一直默不作声的三嫂拔了一根银簪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几粒泣血的血珠子顺着她纤细的脖子，正滴了下来。
    “三嫂！”
    没做它想，方舟舟大喝一声，脚底发力，一个箭步上去打掉了三嫂手中的簪子。
    哐啷一声，银簪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 嘤嘤嘤... ...娘，您不要，不要我了么？儿媳就只能去死了。生，嘤嘤嘤，是方家人，死是方家的鬼。嘤嘤嘤... ...\&
    三嫂柔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声娇柔婉转，端的是梨花带雨。
    方舟舟冷眼旁观，几位嫂嫂当中，只有她看起来长得小家碧玉，似有几分懦弱，主打一个不说话，不吭声，不上前，不出风头，不凑热闹。
    突发的异变让众人皆是一愣。
    二嫂反应快，扯了四嫂手中的帕子，就去捂三嫂的脖子，还不停地喊：
    “大嫂，香灰，取娘佛台前的香灰来。”
    “老三家的，你怎么了，怎么了？”
    老夫人一叠声地问着，在四嫂的帮助下，她颤巍巍起身，来到了三嫂的跟前。三嫂挣扎着扑进了老夫人的怀里，二嫂捂着她的脖子，也被她扯着倒了过去，四嫂怕老夫人眼睛看不见摔着了，赶紧也半跪着在另一侧搀扶老夫人。
    大嫂匆匆忙忙从屋子里面取了香灰炉子来，眼看娘几个哭做一团，她也抽噎着过来，一边捏了香灰给三嫂的伤口止血，一边继续哀求道：
    “娘，求您收回成命，不要撵媳妇走。出了方家的门，媳妇们就是孤魂野鬼，再无归处了。”
    老夫人此时再也忍不住，浑浊的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涌出来，一声悲鸣自心底发出：
    “老爷！你看到了么？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