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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思难任

    程六出从黑暗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飞雪之中。环顾四周,是个陌生的繁华街市。街上行人如织,宝马香车,鱼龙舞动。
    他后知后觉地想,如今不是六月吗?为什么有雪?
    有个人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他的视线上移,一个女人心虚地四处张望,嘴里安抚道:“少爷不是想看戏耍吗?我去把人找来让他单独给少爷演!少爷就在这等我啊!”
    他点点头,乖乖地站在原地。人流之中,一个男人朝他走过来,一张帕子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抱起。他试图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不多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北风萧瑟,他的身体浸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吸饱水的棉衣仿若千钧之重,不断将他往下拖,他咬牙抵御着寒冷和重力,奋力朝前方的船只游去。
    江水扑进他的口鼻,窒息感到来的前一刻,他终于赶上了那艘船,他奋力爬上船,力竭瘫倒在地。
    恍惚之间,眼前再次天旋地转,他昏昏沉沉抬起头,只见身处一片浓雾之中。莫名的恐惧和不安驱使他穿过迷雾,他拼命奔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片迷雾。
    他不敢停下,筋疲力尽之际,终于在大雾尽头看见程荀的背影。
    他的心陡然落定,向她伸出手,却见她转过身,胸前插着一把匕首,眼里流出血和泪。
    他慌乱地冲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她,她拉着他的手指,身形越来越透明,一双杏眼里蓄满血泪,怨恨地看着他。
    她断断续续地开口,血从唇间流到脖颈。
    “我好痛……我不想死……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遇见你……”
    程六出无措地捂住她流血的伤口,血不断从他的掌间渗出,无边的绝望淹没了他。
    怀里的温度逐渐冰冷,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失去所有生机,茫然地聚焦在空中。
    他伏在她身上,无声悲鸣。
    “……少爷,少爷?”
    不知何处传来遥远的呼喊,将他从无尽的痛苦中抽离出来,他挣扎着睁开眼,光亮刺得他视线模糊。
    全身剧烈的疼痛提醒他他还活着,他用尽力气想起身,却只能微微动动指尖。
    他听见有人欢喜的声音,温热的帕巾擦过他的面庞,身下是锦被柔软光滑的触感,舌尖尝到了苦涩的药,纱帘被人撩起,带着淡淡熏香的风轻轻拂面。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重回人间,他却来不及庆幸。
    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程荀的血好像还留在手中,半梦半醒间,他甚至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他无力地闭上眼,泪不断从眼角渗出,滑进发丝。
    他想见她,他想知道她有没有逃出那歹人之手。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喃喃道:“程荀……阿荀……”
    他的呢喃像掉进了沸腾的锅中,转瞬就消失了。
    此刻的修德院,没有人注意到他微弱的声音。人人都沉浸在庆幸和欢喜之中,大公子昏迷两个月,今日总算醒来。院内外低气压一扫而空,机灵的小厮已经走在去正院通报好消息的路上了。
    半个时辰后,程六出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他靠坐在床榻上,沉默着打量周遭。
    头顶的幔帐绣着四君子,料子是他从未见过的青金中闪着绿纹;身下坐着锦被缎褥,如水般光滑,手摸过去,深深浅浅的伤疤好像要把给它划破。再看屋中陈设,不似胡家那般豪奢,却处处透着大气典雅。
    门帘掀开,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五官俊朗、棱角分明,岁月沉淀后更显得气度非凡。
    男人径直走到他床前,仆从训练有素地搬来高椅和小几,而后安静地退出了屋子。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程六出默不作声地与他对视。半晌,男人开口:“我是你的父亲。”
    程六出不置可否。从他醒来那一刻,他便隐约有所猜想。过去那些闪现的碎片记忆、梦中被拐后一路逃亡的经历、他与面前男人神似的样貌,足够让他猜到真相。
    一切就像照着棋谱摆棋子,顺理成章而已。
    晏淮有些诧异他的平静,他微微挑眉,继续说道:“我已经略微听说了你在外的经历。不管从前你是谁,你只要记得从今天起,你是晏决明,是宁远侯府的嫡长子,这就够了。”
    程六出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开口问道:“带我回来的人在哪?”
    晏淮眼神一沉,对他的无礼有些不悦:“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在哪?你们带她回来了吗?”程六出声音虚弱沙哑,对他明显面色不佳的父亲紧追不舍。
    晏淮彻底沉下脸,像只成年的雄狮,阴鸷威严地盯着面前试图挑衅他权威的幼狮。
    “我说过,从今往后你姓晏。搞清楚你的身份和位置,若不是阴差阳错,有些人你们这辈子都未必能相识。如今你既已恢复你的身份,就不要妄图将昔日的错误延续到今日。”
    “错误?”程六出讥笑,“侯爷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
    晏淮一声暴呵:“大胆!”
    晏淮一把抓过他的前襟,将少年拽到自己面前,怒意甚极,声音却低沉缓慢。
    “在外几年真把你的性子养野了,不知孝悌、言行无状,你看看你哪点担得上世家子弟的模样!
    “你看清楚,没有晏家你只能蜗居破庙,做些下人都不会去做的苦活计!养了个猫儿一样的小玩意儿,过家家似的玩闹几年,就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胆敢忤逆尊亲,这便是你的教养!愚蠢!”
    晏淮松手,程六出摔在柔软的床榻上,伤口撞上床沿,他痛苦得一声闷哼。
    晏淮冷眼看着他,半晌,伸出手为程六出整理前襟,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他平静道:“你忘记了许多事,又在乡野长大,不懂为父的苦心,为父不怪你。只是你要知道,你如今是晏家人,将来是宁远侯世子,一举一动都代表晏家、侯府的脸面,切不可再任性。
    “流落市井,不是什么体面事。这些年,对外我只说你身体孱弱、八字不稳,自幼随世外高人云游四方,现在才接回府中。”
    他宽厚的大手拍拍程六出的肩膀,慈爱地笑道:“好生休养,待你痊愈,我便为你请封世子之位。晏家的将来,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临走前,他意味深长:“不要让为父失望。”
    那天以后,晏淮再也没有来过程六出的屋子。许是要请封世子的消息透了出去,修德院的下人们伺候他更是上心。
    屋舍干净宽敞,饭食名贵精致,百两银子的香用来熏屋子,从睁眼那一刻起就有人服侍,穿衣、洗漱不必亲自动手,下人们殷勤得恨不得如厕都代劳。
    旁人眼里神仙般的日子,在程六出眼中全是纯然的煎熬。
    日子越是舒心安逸,他越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四台山,属于他和程荀的那间破庙,简陋的小院里种菜养鸡,正屋里堆着干柴,卧榻之处不过一张薄薄的草席。
    吃肉的日子屈指可数,日日粗茶淡饭,去城中买半包肉脯,就足够二人高兴一天。
    眼前是玉盘珍馐、膏粱锦绣。
    程六出想,凭什么他一个人在这过好日子呢?
    他安睡高床软枕时,程荀或许居无定所;他每日锦衣玉食时,程荀或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甚至不敢深思那夜程荀离开后的踪迹。每一夜,他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程荀浑身是血,倒在无人的山林中,怨恨不甘地看着他。
    他疯了一般想跑到她身边,可那条路那么长,他怎么也跑不完。他眼睁睁看着秃鹰在她的身体上空盘旋,像是嘲弄他的弱小与无能。
    到最后,他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地嘶吼,他泣不成声地向她道歉,直到黑暗一点点吞没她小小的身体。
    日夜的煎熬让他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单薄,却也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抽条成熟起来,眉眼逐渐摆脱少年人的稚嫩。
    他在痛苦中得以淬炼。
    众人精心的照料下,他的身体一天天向好。在无法自控的自我折磨中,他强迫自己吃饭、喝药,像一个充满希望的病人,全身心等待自己的身体完全痊愈的那天。
    一个月后,他终于能不依靠别人的搀扶,自如地在地上行走跑跳。仆从们如释重负,程六出也难掩激动。
    终于,他终于可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那天,晏淮带上请封折子,亲自前往宫中面见皇帝。
    晏淮虽对外宣称长子随世外高人云游多年,但仍有不少亲朋故旧知晓内情,更不必提手眼通天的大齐皇帝。
    皇帝对他这个失而复得的长子很是感兴趣,当夜留了宁远侯在宫中用膳。
    宁远侯府内,除了喜气洋洋的修德院,其他院落很是沉默。宁远侯夫人刘氏更是院门紧闭,多日不出。
    今夜无星无月,夜幕一片黑茫茫。皓月躲在浓云后,只偶尔朦胧地映出些月华。
    程六出一如既往地将所有仆从都赶出屋子,独自一人坐在屋中。他将收拾了多日的包袱从床底拿出来,坐在桌前耐心等待。
    时辰到了,他吹熄蜡烛,门外守夜的小厮走到后罩房换岗。他轻轻推开后窗,轻巧地跃出这密不漏风的金屋。
    他循着这一个多月以来暗中摸索熟悉的路线,绕过侍卫、顺利离开了侯府。
    胸膛里心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地迈进夜色里。
    他越跑越快,沿着主道,一路摸索着往城门去。
    风扬起他细碎的头发,自由的喜悦、与程荀重逢的期望像一把火,在他心中越烧越旺。
    他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阿荀,等等我。
    我不做什么晏决明、什么世子爷。
    我只做程六出。
    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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