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我们到了。”
    玖玉珏突然出声，身后的兵士们立刻停下了脚步，对雨中赶夜路的抱怨也立刻消失了。
    “那么，就按照我之前说的，等我信号，大家就行动。又或者，我被干掉了，大家直接跑路回去见符苓大人也没关系。”
    玖玉珏笑嘻嘻地说完，便拨开眼前像是门帘一样垂着的树藤，径直走了出去。
    依旧在下雨。
    远处，墨色森林，近处，荒芜土地，依稀能看出来村庄的痕迹，连断壁残垣都已经看不见了。
    只剩下一条南北朝向的，破败不堪的土路，路中央有个已经开始朽烂的路牌，上面刻画着一棵白色的树，树冠茂密极了。
    土地中央，突兀而孤单地伫立一座破庙。
    “还真是明目张胆……或者说大张旗鼓、肆无忌惮？”
    玖玉珏面带微笑，像是在游山玩水的旅途中路过此地一样，走到了破庙附近。
    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笑意，而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最终落回了破庙上。
    庙的牌匾已经黑到甚至无法看清是否有过字迹。庙墙的屋檐则像是尖牙利齿一般，或许是因为破败了吧，要是有人试图翻过院墙，一定会被尖锐墙檐在腿上狠狠刺几个窟窿。
    他就在雨中这样静静伫立了一盏茶的功夫。
    看到了。
    庙墙的屋檐上不断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似乎在窥探自己，又不知为何，急急忙忙地缩回去。
    咂了咂舌，他感觉不到精魂。
    这个倒是已经习惯了，除非对方比自己强特别多，不然感觉不到也是正常，但问题是……
    他连杀气也感觉不到，花房里那个小树精的杀气就很明显，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藤蔓的攻击。
    总不能这破庙里的东西很弱吧？
    伫立在破庙门口，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明亮，黑漆漆的庙门上映照着他的身影。
    身体的一侧，湿透的披风已经贴在身上，身子右侧上挂着四个酒葫芦，葫芦遮掩着一对儿小小的令牌，那令牌是圆形的，露在外面的部分刻着个“珏”字。这些都用一根红色的粗绳紧紧拴在了他的腰上。头发倒是依旧束得整齐，这会儿被雨打湿披在背后，却显出一丝潇洒。
    他下意识地摸起来一个酒葫芦，开始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犹豫就会败北？果断才会白给。
    四周只有雨声，森林的入口处刮来一阵风，把雨卷到了寺庙的破门上，雨水就像是被吸进去一样，毫无声音地融到了门里，只看到门变得更加干净发亮。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听到门栓的声音。
    那黑漆漆的门突然抖动了一下，一阵香气从门缝中钻了出来，一阵嘻嘻的笑声从门缝中透了出来，钻进了玖玉珏的耳朵里。
    哼，妖怪。玖玉珏按计划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先用酒气冲一冲它，看看效果！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下一瞬，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门缝间出现了半个正朝他微笑的女孩子。
    “啊，抱歉，我又忘记开门时应该发出声音了，‘吱——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缺乏血色的嘴唇弯出弧度，漆黑的眸子在苍白的面孔上闪闪发亮，看起来正是豆蔻之年。
    一袭白衣，似乎是已经洗到发白的僧袍。腰带左边别着个小小的竹筒。
    头发在后脑勺高高挽起，剩下的长发如黑瀑一般顺着两肩垂到腰上方。
    酒嗝顺着秋风吹到了她的脸上，好在秋风萧瑟，酒气很快就散了。
    她小巧的鼻子没有因为酒气而皱起来，反而嗅了嗅，接着笑了起来，“公子这酒的味道好是特别，是要来庙里吃酒吗？”
    好美的姑娘……才怪，好美的妖怪。
    她身上虽然没有一丝杀气，虽然她在笑着。
    可她身上的怨气却大的惊人。
    玖玉珏定了定神，欠身笑了笑作为回应，“在下失礼，没想到这宝刹里居然还有姑娘这样的美人，还以为是门板成精了，发出那么可爱的笑声呢！”
    他大喇喇地把手中的酒葫芦栓回了腰上，说来也巧，那葫芦刚好盖住了令牌露出来的部分，这下令牌被遮得严严实实了。
    “云游四方，路过宝地，未曾想这雨来得突然，本打算在这儿避避雨，却打扰姑娘清修了。”
    玖玉珏做作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急着赶路，却没想到这雨来的如此迅疾，更没想到这附近如此荒凉，之前明明听说这有个热闹的村子来着。”
    那姑娘却是脸色一暗，旋即又笑着回应道，“公子所言不差，之前这里确实曾经挺热闹……唉，后来就荒废啦。这破庙福薄缘浅，年久失修。这儿的住持现在外出化缘去了，他又曾有恩于我，所以我得替他照看这寺庙一段时间。公子不嫌弃的话，直接进来避雨就好。小女子名叫花玲珑，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花玲珑好奇地问着眼前的青年。
    “哈哈，说了半天，竟忘了报上名号。在下玖玉，玉石的那个玖，温润如玉的那个玉。姑娘好名字，‘玲珑’者，玉声也。既然姑娘不介意，那在下就进来躲躲雨啦。”
    这妖怪看起来挺和善的，聊一聊，要是没问题的话就放她一马……？
    不对，玖玉珏啊玖玉珏，附近的荒村呢，来这边之后消失掉的除妖师呢，怎能因对方长得好看就放松警惕啊！
    他刚想改口，却看到花玲珑已经把门推开了。
    “公子……那，请吧。”
    她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促狭的笑意，招呼着玖玉珏进去。
    玖玉珏心一横，径直往寺内走了进去。
    寺内只有雨声，却不见雨水。
    院子里，地面上，只有大片雪白的柳絮。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以及一丝隐约的血的味道。
    花玲珑正看起来很吃力地往回拉动寺门。
    “玲珑姑娘，话说回来，你上次见到活人，是什么时候呀。”
    玖玉珏说完，不待她回答，便满满地吞了一大口酒在嘴里。
    花玲珑依旧扭动着腰肢，气喘吁吁地拉扯着门板，“上一次呀，嘿咻！我想想，嘿嘿，活人的话，起码也得三个月前了吧——”
    寺门发出一声闷响，终于被她给重重地关上了。
    “所以久违见到公子这么个活人，小女子很喜悦呢！”
    她转过身来，咧嘴笑道，露出了尖尖的虎牙。
    嗝儿——噗——！
    一口酒如同水箭一般，从玖玉珏口里喷射而出，直冲向花玲珑的眉心！
    花玲珑侧身闪躲，却不料第二道酒水化成的箭比第一道更迅速，后发先至，激射过来。
    足尖轻点，她轻轻跃起，挂在门檐上。
    第三道酒箭早有准备，打向她抓在门檐上的葱葱玉手。
    若是她如果腾空跃起，在空中自然变成了活靶子。
    若是放手落回地面，就会被避无可避的第四道酒箭所击中。
    她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下，
    玖玉珏没有放过她的动作，口中的酒箭立刻瞄准了她下落的位置。
    “咔——”木头发出了不祥的声音，门檐上面的横梁居然被她硬生生掰下来一段！
    花玲珑的眼神还是带着笑意，嘴角却已经是肆意的上扬了起来。
    木块像是飞镖一般朝着青年的脑袋和身体飞来，逼得他向左侧轻微让了让，带过来的风狠狠刮破了他的披风，发出嗤嗤的金属声。
    这下可好，第四道酒箭果不其然——射偏了。
    花玲珑衣袂飘飘，轻松写意地躲开了第四道酒箭，落到了地上。
    “身手还真不错……”玖玉珏嘟哝了一句，向后一跃，拉开了距离。
    “什么什么？玖公子，你站的那么远，我有些听不清呢？”花玲珑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还是说，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好玩的？”
    她踱着步子走到了他的面前，优哉游哉地说道。
    “我说，看不出来，姑娘还有些本事。”
    披风散开，原来下面藏着一把长剑，玖玉珏正在把酒浇到剑上。
    “哎呦，我刚刚都听出来你把剑藏在披风下面了，你再打的话，我要生气了啊。”花玲珑双脚一蹬，向后跃去。
    玖玉珏跟上去就是猛地一刺。
    剑路来势汹汹，花玲珑空着手左闪右躲，几步之后，就被逼到了院墙下面。
    “非要赶尽杀绝吗~如果我说，我从没出去危害四方呢？”她仰头看着朝她劈过来的剑锋。
    寺庙外依旧在在下雨，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她惨白的脸庞。
    玖玉珏的剑微微颤了一下，旋即继续朝着她的脑袋落下。
    雷声轰鸣，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雨完全停了下来，呼啸的狂风变成了轻柔的微风，阳光普照，蓝天白云，墙头上霎时间长出了鲜花绿叶。
    不要停。这是妖怪的障眼法。
    手上的剑继续向下砍去。
    接着，剑锋就被一束绿萝卷住了。
    翠绿的藤蔓蛮横地阻止了剑的落下，同时绕上了他的手腕。
    “嘻嘻。心智坚强，有决心有魄力，我蛮喜欢的。”花玲珑从另一束垂下来，打算一同保护她的牵牛花藤上摘下一朵，别在了自己的鬓边。
    “但是……嗯，果然还是算了吧，既然技不如人，就请回吧？玖玉珏公子。”
    她盯着玖玉珏的眼睛，用有些困扰的语气说。
    玖玉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她知道自己的名字，自然早就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姑娘没有直接杀我，在下承情。”
    他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腕依旧被紧紧缠着，只好作罢。
    “但是姑娘，何必在此作乱一方？开春以来，这附近的村子荒废，又已经有数个除妖的道士和法师消失在这庙宇附近，难道不是姑娘所作所为吗？”
    “哎呀，你这公子，年纪轻轻，说话怎么这么闷啊？还是刚刚在门口做戏的时候的说话风格比较有意思~嘻，你都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吗？”她笑靥如花地反问道，同时又摘了一朵刚刚从花藤上长出来的樱花。
    “我倒是比较好奇这墙上是不是什么花都能长出来。”玖玉珏轻笑着说，“姑娘如果是怨气深重，或许可以和在下说说，说不定在下可以帮姑娘设法化解——”
    手上的藤蔓突然松开了。玖玉珏维持着举剑的动作看了看花玲珑，后者沉默着歪了歪头，刘海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玖玉珏最终还是把剑收了起来。
    “跟我来吧。不过我得说，你的水平比前几个驱魔的强一点儿——搞偷袭很好哦，水平差就是要搞偷袭才有点机会，可惜你水平太差啦~”她把花随手放回树枝上，大步向着庙里唯一的大殿走去。
    “啊，我突然想看雪，你不怕冷吧？”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根本没等玖玉珏回答“不怕”，纤纤细指就打了个脆响，院子里的柳絮冲天而起，接着翩然落下。
    “嗯，怕也没事啦，因为不是真的雪。倒是可能让你打喷嚏就是了，嘻嘻。”
    她掏出腰间别着的竹筒拿在左手，皱着眉头端详了一会儿，打开盖子，竹筒里飘出一阵清香。
    她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玖玉珏拖沓着步子，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这下深入敌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不定今天就是自己除魔降妖的最后一天，无意义的一生就要在今天划上句点。
    死在这么漂亮的妖怪手里啊……
    可是话说回来，自己刚刚才下意识地躲开她的致命一击……想死又不敢死，自己还真没用。
    他面露苦笑，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大殿的中央有个祭坛，角落里有个神龛，前面散落着一大堆蒲团，却并没有佛像。
    花玲珑踢了个蒲团过来，“喂，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你坐这儿吧！”
    “在想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变得这么粗鲁。”玖玉珏微笑着说。
    “我看你是在想我怎么这么好看——要不就是——还在想怎么杀我吧？”她撇了撇嘴，
    “别想啦，既然刚刚不走，那就陪我聊聊，聊开心了我再放了你，不然我就——我就——嗯，吸干你的血，你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你确实好看啊，这根本不需要想吧？玖玉珏暗自想着，笑了一下。
    她又踢了好几个蒲团过来，堆在自己身下，仿佛一只窝在给自己做了窝里的大猫。
    “在下其实在想怎么逃命。”玖玉珏依旧保持着微笑回应道。
    “首先，你别‘在下’、‘在下’的了，你看起来比我大，说话没必要这么客气；其次，你还有两个酒葫芦的酒没有用过，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喜怒哀乐’酒，没错吧？
    别傻啦，我们这种怨气……唉，怨气缠身的精怪，其实没什么机会真的在合适的时机喝下这种酒的，所以别白费力气想象会有什么效果啦。”
    花玲珑懒洋洋地摊在蒲团里，话却多了起来。
    “你把姐姐我哄开心了，我就放你离开。别不识抬举。”她用脑袋蹭了蹭抱着的蒲团，蒲团上面粘着点点鲜红，像是血迹。
    “玲珑姑娘，我接到的任务是调查这寺庙附近为何变得如此荒凉。”
    玖玉珏缓缓说道。
    “调查而已，你就和那个将军大人说’有妖怪‘不就行了？”
    花玲珑打着滚说道，她长长的头发散落在了蒲团之间。
    玖玉珏却摇了摇头，“姑娘，我得到信息是，这附近似乎改信了什么奇怪的神灵，所以才突然荒凉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总不会，姑娘就是那个所谓的神吧。”
    “哈哈，”花玲珑短促地笑了一声，“”信仰啊，就是有些人来这里求我满足他们的一些愿望呗……求仁得仁而已，我是女神，你满意了吗？”
    她不屑地翻了翻眼睛。
    “可是——恕我直言，可是，姑娘已经死了吧？”
    玖玉珏皱着眉头追问道。
    “是啊，是死了，没错。所以呢？若是——既然我已经死了，就说明我已经不是人了吧？那就别拿人的那一套来对我指指点点了吧？还是说——就算是个死人，还是要被人指指点点？”花玲珑脑袋倚在蒲团堆上，反问道。
    “可是你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吧？据我所知，你似乎还需要血，不是吗？”
    玖玉珏以关切的语气回应道。
    “是呀，不过还好，隔三差五就有你这样的傻瓜送上门来呀，还有各种各样的途径弄到血。你看嘛，只要想做，方法总比困难多！”
    她玩着发稍，“好啦，你时间拖延够了吧？还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吧。”
    “果然姑娘早就发现了。不过我已经使出来了呀。”玖玉珏得意地一笑，扬起刚才一直埋在腰间的右手。那两个圆形的令牌原来是两个开口的玉环，这会儿正套在他右手的拇指上。
    他朝地上猛地一拍，大殿，连同整座寺庙，都开始颤抖起来。
    玉环上的雷云纹路开始发出雷鸣的声音，大地震颤，闪电如金龙盘旋在寺庙上空，只待玖玉珏一声令下，就要轰鸣着坠落下来。
    “哎，有话好好说，有架好好打，别拆家掀桌行不——”
    花玲珑没能说完，金雷降临在寺庙围墙上方三尺的地方，霹得各种花草杂乱纷飞。
    玖玉珏再次拔出剑来，左手比着剑诀，右手剑刃平砍出去，一道巨雷立刻劈下。
    院子里的柳絮打着旋飞起，组成了一道厚厚的壁障，将雷鸣裹了个严严实实，隔在了寺院顶上数丈的位置。
    饶是如此，惊雷依旧势头惊人，霹雳的巨响震得她动作慢了一瞬，剑尖割断了刘海，微微擦到了她的额头。
    一股血腥的气味弥散在大殿之中，“当”的一声，长剑被挡了下来。
    他左手剑诀往下一比，剑刃上力量陡增，却依旧没能成功。
    一股可怕的巨大力量从左手的剑刃上传来，他急忙回撤。却感到一阵寒意已然逼到了鼻尖。
    玖玉珏急忙侧身躲避，只感到鼻尖微微刺痛，一柄长剑划出一道血痕。
    他来不及感慨，就又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她手里正拿着第二柄剑！
    他急忙向上跃起，这次是披风的下摆被割去了一块。他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双手紧握了剑柄，再次当头向花玲珑砍去。
    好美。
    如果说刚才的她是清秀的少女，那现在的她就是魅惑的女妖。
    花玲珑黑瀑般的秀发已经变成了千丝万缕的雪白，左右两侧各有两股小辫，被红色的绳子编得整齐。
    前面的刘海长了出来，而且更加浓密，遮住了姣好的额头。
    面庞的颜色已经不再是清秀的苍白，而是过于缺乏血色的惨白，却也因此，衬得那双血红色眼眸如同冰冷红宝石般闪闪发亮。
    她始终安然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愤怒，嘴角的弧度也变成了轻蔑的笑容。
    剑锋相碰，玖玉珏感觉双肩在一刹那就被碾碎了一般。他咬着牙摇了摇右手的手指，然而术法凝成的雷电被院子里的“雪”给轻易地阻挡了下来。
    “看来这次终于死定了……好歹，信号发出去了。”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