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鹿。
    花玲珑揉了揉眼睛，扯着白绫问玖玉珏看到了什么。
    “是鹿。”玖玉珏回答道，见她还在扯白绫，于是补充说，“而且是一大群鹿。”
    两人从山脚下朝着亮如白昼的上洛河市走了一会儿，便碰到了二三十头鹿在荒草地上悠哉游哉，挡在了他们的前路之上。
    为首的那头顶着巨角的大白鹿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大眼睛盯着花玲珑看了看，友善地眨了眨；又盯着玖玉珏看了看，随即垂下眼帘，朝旁边的鹿低鸣了几声。
    ”玉珏，那头白鹿头上的角好大。两团角大得都盘成一团了。”
    “确实如此，威风凛凛，正是雍容威仪之相。”
    听得二人如此说，几头慢慢接近过来的鹿驻足不前，回头看了看表情依旧沉静而友善的白鹿。
    见它没有反应，它们也就转回头来，继续像是见了生人感到好奇的野鹿，朝着两人的位置不断磨蹭着。
    “公子，这鹿怎么看都不太对劲儿吧。不过，若是再耽搁下去，不知我们几时才能到河市……”
    “是啊，不然在下为什么也跟着夸它们的领头？不过，确实是优雅而有睿智之相。”
    “嘘！说不定它能听懂呢！万一它不愿意你这么夸它怎么办！……不过这些鹿好可爱，我第一次和鹿这么亲近。”
    “……玲珑姑娘，小心那头鹿啃你的头发。”
    “我感觉到了——喂，这不能吃！”
    几头鹿盯着二人看了看，很快就放弃了玖玉珏，转而把花玲珑团团围住。
    她摸了摸那头开始啃自己头发的鹿的脑袋，用力把自己的头发从它的嘴里拽出来，却被弄得生疼。
    玖玉珏见状，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两头鹿看到他的动作，不禁露出了嫌弃的神情——如果鹿也有嫌弃的情绪的话。
    这些家伙在神气个什么啊……可惜它们看起来似乎意外地强，自己也不是被鄙视了就要开打的类型。
    鹿群依旧在欺负着花玲珑，具体来说，是轻轻啃咬着她的头发，舔着她的手指，外加用犄角顶着她的腰和手臂。
    这到底是讨厌这丫头，还是喜欢她啊？话说，我都没有和她这么亲昵呢！
    不对，刚刚还……
    玖玉珏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她被弄得咯咯作笑，但随着又一头鹿咬住了她的头发，笑声中多了一丝痛苦。
    玖玉珏摘下酒葫芦，打开葫芦塞子，朝身边的鹿晃了晃，鹿却已经转开脑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坚硬的干粮，这次有一头鹿好奇地凑了过来，然后呸的一声，留下一大口口水，见玖玉珏躲了过去，便一脸嫌弃——这次确实是明确的嫌弃的表情——扭过头去嗅着花玲珑的味道了。
    “玲珑姑娘，我想它们只是想让你喂点好吃的。”
    “我又没有面饼或者番薯，也没有刀去给它们打草料！——哦，”她拍了一下脑袋，“哈啊……”她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几画，鲜嫩的青草、芒草、灌木、带着大量嫩叶的树苗，纷纷从地上凭空冒了出来。
    鹿群发出了欢呼的鸣叫声，纷纷凑过来开始对着嫩草大快朵颐。
    只有那头白色的头鹿没有跟着吃，依然宁静地伫立在那里，平和地看着两人。
    而最开头时凑过来的几头鹿，亲昵地拿头蹭着花玲珑的手，又舔舐她的手心，然后才去享用着突然出现的美食，“啊哈哈，好痒啊，玉珏，它们真的好可爱，你也摸摸它们呀，摸起来手感很好。”花玲珑爱抚着鹿群，开心地说。
    玖玉珏闻言，便也伸手试着摸了摸身边专心啃食着嫩叶的鹿，那头鹿抬起亮着眼睛，看着他。
    怎么办，这鹿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倒是敢摸一下试试啊小崽子！”吧？
    玖玉珏的手在空中挥了挥，最终，尴尬地落在了他自己的后脑勺上。
    他附近地上，理所当然，并没有草或者嫩叶出现，所以玖玉珏被鹿狠狠地顶了一下，眼看着鹿叹着气走掉了。
    花玲珑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群势利眼……”玖玉珏的手停在半空中，“姑娘，咱们再不赶路，只怕到的时候已经快要结束了。”
    听到他这么说，本来吃的热火朝天的鹿群里，有几头鹿抬起了头，嘴巴里还塞满了刚刚吃进来的大量嫩草。
    正是刚刚率先接近二人的那几头。
    和刚才一样，那几头鹿径直接近花玲珑，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嗯？还要吗？这么贪吃吗？可以呀，不过我们要走啦。你们几个好像更喜欢吃草，对吗？”花玲珑用试探的语气问了问，鹿则是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玉珏，它们到底能不能听懂我们说什么呀？”
    “我觉得它们应该是听不懂。”玖玉珏看了一眼那为首的白鹿，“不过，我也觉得它们是更愿意吃嫩草的，你要不替我喂一下我的份？”
    几头鹿纷纷转过头来，给了他完全一致的白眼。
    啊，这些家伙果然能听懂吧。
    花玲珑再次挥手，最后打了个响指，小树苗那么高的草料嗖嗖嗖从地上长了出来。
    “不要吃太多哦，会撑坏的。”她好心地提醒道，“玉珏，我们走吧？呀——！”
    几头鹿争先恐后地拱着她，想把她驮到自己的身上，她被顶的东倒西歪，“喂！你的角顶得我很痛！”
    她用力拍打了其中一头雄鹿，那雄鹿悻悻地退出了对她的争夺，不情不愿地走到了一旁，玖玉珏朝它笑了笑，却又得到了一个嫌弃的撇嘴。
    “玲珑姑娘，我想它们是希望你坐在它们身上。”玖玉珏见鹿群并无恶意，于是在旁边欣赏起了少女与鹿群嬉戏的美好景色。
    每当她挣扎着想要站回地面，就会立刻被拱到空中，像是个翻滚着的草团一般，“我坐，我坐就是了，别拱了！就坐你了！”
    她放弃了挣扎，双手抱住了某一头鹿的脖子，贴了好多符咒布片的火红裤筒跨坐在鹿的身上，那鹿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抬起蹄子作势就要开始奔跑。
    其他鹿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如果鹿能羡慕的话。
    “别，你们是打算让我的同伴跑着走吗？”花玲珑连忙抱紧鹿的脖子，然后伸出手腕，给鹿看着自己手腕上系的白绫，“没法分开走的！”她认真地说。
    鹿歪着头想了想，身子晃动了几下，把她往前面拱了拱，屁股后面瞬间空出了一人的空间。
    花玲珑红着脸，“那个，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累？我是说，能不能再麻烦一下其他同伴，带一带我的同伴？”
    鹿则是一脸“你们还要分开坐吗？”的表情，尽管鹿没有说话，但玖玉珏确信，鹿确确实实地露出了这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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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玖玉珏转过身，对刚刚最开始就被淘汰出局的，走到旁边的那头雄鹿长作一揖，“不知这位鹿兄可否载我一程？”
    那雄鹿打量了他一下，不置可否地甩了甩脑袋，最后还是低下了鹿头，回以鞠躬，然后走到了他的旁边，身姿挺拔地站着不动了。
    “哦，意思是’要上来就快点‘吧？多谢这位鹿兄。”玖玉珏抚着它的脊背，纵身跃上。
    那载着花玲珑的雌鹿走了过来，得意地蹭了蹭载着玖玉珏的雄鹿，接着发出咴咴的声音，开始小跑起来。
    两人在路过领头的白鹿时，乘着二人的两头鹿低头对白鹿行礼，两人便也跟着颔首行了一礼，那白鹿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又友善地眨了眨眼，算是回了一礼。
    玖玉珏这才发现，那头上其实只长着一只独角，只是不知因为何故，角的中间分断成了左右两支，而这两支又不断长大，最终又盘绕在了一起，形成了两坨巨大的鹿角。
    这白鹿活了多少年啊……
    然而不待他细看，两头鹿开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奔了起来，快到视线中的事物都扭曲了，白鹿的短尾巴都变成了蜗牛的形状。1
    两人手上系着白绫，因此不能隔得太远，两头鹿也因此并驾齐驱，虽然刚刚在山顶上看着上洛河市已经近在眼前，但即使二人乘着鹿飞速前行，也只是看着远处的光点徐徐放大而已。
    风速猛烈，花玲珑只好紧紧抱住雌鹿的脖子，这下那雌鹿反而来了劲头，欢叫一声，跑的更快了。
    雄鹿无奈地跟着跑得更快，玖玉珏却暗暗叫苦，自己被吸了大量精魂，就算刚刚休息片刻，这会儿依旧疲惫不堪。
    屋漏偏逢连夜雨，突然之间，两头鹿高高跳起，同时越过一条小溪——已经是一条不窄的小河了，玖玉珏被颠到了空中，慌乱之下，只好抓住了雄鹿的鹿角。
    那雄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玖玉珏连忙想要道歉，却被风憋得发不出声。
    雄鹿扭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眼神闪闪发亮盯着前方，不断发出笑声的花玲珑，轻轻地再次摇了摇头，任由玖玉珏抓着自己的鹿角，继续狂奔起来了。
    只是动作稳了不少，玖玉珏也得以把手缓缓从鹿角上滑回它的脖子上，然后紧紧环抱住它的脖子。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雄鹿的眼神不知第几次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熙熙攘攘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在这荒野中奔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后，鼎沸人声终于盖过了晚风的呼啸声。
    一个巨大的湖泊出现在眼前，两头鹿似乎这片地方很熟悉，径直向湖泊冲了过去。
    它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二人根本来来不及做出什么阻止的动作，花玲珑紧张地把腿盘到了雌鹿的胸前，生怕自己坠到水里。
    玖玉珏腾地坐起，“别慌，别怕，我在。”他在风中勉力朝花玲珑说道，双膝微屈，准备着只要有意外就立刻抢身上前，把她举起，带她从水里出来。
    然而两头鹿头也不回，足不沾地，凌波微步一般，连水花都几乎没溅起来，在湖上继续以更快的速度冲刺着，倒是在它们身后留下了道道巨大的涟漪。
    原来湖中总有那么几处礁石，两头鹿就是在暗礁上轻轻一点，随即跃起，只是速度太快，两人根本来不及看清，如何落脚，就已经感受到鹿下一次跃起了。
    若是绕湖而行的话，起码又是两三盏茶的时间，更不消说，这会儿湖面上突然飘来了一阵令人足以让人轻易迷路于其中的浓浓雾气。
    就这样乘着鹿径直穿湖而过，只消少许片刻，便已经穿过湖上雾气，两人发现已经突然到了湖对岸。
    “原来是障眼法，”花玲珑感叹道，“这阵仗，不愧是关中最大的河市了。”
    离开湖滩之后，两人几乎被近在眼前明亮灯火晃瞎了眼。
    每隔几丈，就有支着“上洛河市”彩旗的杆子插在地上，把前面的望不到头的广大区域围成了一圈，上洛河市已然就在面前。
    四面环顾，可以看到神采各异的存在从雾气中纷纷钻了出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打扮成人的样子，有些甚至难以分辨出究竟是人还是妖怪；有些则是不得要领，干脆打扮成远方异域而来的样子——日常生活，大家总是对外地人抱有莫名但或多或少的敌意，但在这种四方相聚的市场枢纽，人们却反而更愿意对陌生的异域抱有更大的宽容和友善。
    当然也有不愿意、或者懒得打扮的存在，正在自信地展示着自己模样，在他们身后，一群一看就是本地人的数斯从水里游了出来，正跳跃着，试图把沾湿的脚给甩干。玖玉珏回想起师父，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似乎十分喜欢这种弱小却喜欢折腾的妖兽。
    数斯们蹦蹦跳跳地从他们旁边超了过去，玖玉珏无奈地把目光挪回前方那个引人注目的存在，他一上岸就看到那个存在了。
    前面的萝卜正在穿着拖地的道袍，扭着屁股往前挪动着……但是，就算再怎么说，也没有修道之士会戴着比人还要高的大帽子吧。黄色的头巾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盘卷着它的脑袋，最上面却露着几根绿色的嫩芽。
    花玲珑骑着的雌鹿甚至望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两头鹿似乎拿不准是否要继续送他们俩前行了。雄鹿不耐烦地回头用角抵了玖玉珏一下。
    “我们就此下来走吧，姑娘意下如何？”玖玉珏呼唤看得入迷的花玲珑，明明还只是在河市的最外沿，她却已经被空气中弥漫的庆典气氛所感染了。
    “啊？嗯！好，这就来了。”她翻身从鹿背上跳了下来，亲昵地抱了抱雌鹿的脖子，又过来抱了抱雄鹿的脖子。
    雌鹿亲热地舔了舔她作为回应，似乎觉得她头发口感很好的样子。
    雄鹿则是依旧不耐烦地接受了她的拥抱，然后高傲地抬起了头，便头也不回地回到雾气之中了。
    玖玉珏饶有兴趣地看着花玲珑和他们告别，雌鹿却没有立刻跟着雄鹿离去，而是走过来，带着一副玖玉珏不想面对的眼神。
    玖玉珏试图避开雌鹿的目光，她却不依不饶，用一种蕴含深意的目光不停地追着他的眼睛。
    终于，她低下头打算放弃了，玖玉珏于心不忍，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
    她突然抬起头来，舔了舔玖玉珏的脸颊。
    “人类的男子，小姑娘那么可爱，又那么喜欢你，你要多主动一点，好好哄她开心才是。”
    耳边传来雌鹿的低声细语，玖玉珏脸色微红，抿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雌鹿低声一笑，转过身去用尾巴轻轻扫了一下玖玉珏的手，又过去再一次蹭了蹭花玲珑的手，便蹦蹦跳跳地随着雄鹿消失在湖雾之中了。
    这鹿果然会说话的啊！
    还有，就是因为看懂了你的眼神，所以才不想听你这么说！
    玖玉珏无奈地摇了摇头，拳头攥紧又松开，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牵起了花玲珑的手。
    “玲珑姑娘，人多容易走散，在下可有荣幸牵着你一起逛这上洛河市？”
    花玲珑睁大了眼睛，接着兴高采烈地紧紧反握住了他的手。
    经过充满意外的路途，两人终于抵达了上洛河市。
    1：这白鹿的原型是獬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