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玉珏如同触电一般，立刻把右臂收了回来。
    结果就是，花玲珑失去了后面的倚靠，脑袋向后一仰，整个人沉进了温泉池里。
    “咳咳咳咳。”
    她钻出来的时候，玖玉珏已经回到池边，用后脑勺对着她了。
    “你……我……玉珏？！”
    花玲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她的手臂似乎在水里摸索着，激起一阵阵水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又似乎只是眨几下眼睛的功夫，她的气息慢慢平静下来了。
    “好啦，你转过来吧。”
    花玲珑恢复了平时的口气说道，然而虽然听起来平静，但平静之中，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
    “恢复正常了？”
    玖玉珏仍然背对着她问道。
    “嗯啊，算是吧，怎么，明明渡过丹水之后不问，这会儿却打算问了？”
    他听着她叹息着如此说道。
    拜托，你是迷迷糊糊而已，遭重的可是我好吗？
    “那是谁？总不会打算告诉我，你时不时就会被鬼上身吧？”
    夜越来越深了，阳台周围弥散着淡淡的雾气。
    “嘻嘻，说不定呢。转过来，慢慢说嘛。我都遮好了，不要紧的。”
    她笑着说道，右手扬起了一捧水花，泼向了玖玉珏脑后的发髻。
    连同着发髻，脑袋变得湿漉漉之后，玖玉珏只好无奈地转过身来。
    “你知道她是谁吗？”
    他朝只有脑袋露在池面上的花玲珑如此发问道。
    “她？”
    花玲珑却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她是谁？”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真正的迷惘，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你有幻听或者幻觉之类的吗？”
    玖玉珏换了个角度发起了提问。
    “没有呀。不过，我从某个时候开始，便时不时会犯迷糊突然睡着，醒来后才发现突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玉珏，你问的不是这个吗？”
    她有些的语气有些紧张，脑袋也微微下沉，如今水面已经没过她脖子的高度，逐渐漫过她的下巴了。
    不对，那个“花玲珑”明明就很清楚眼前这个花玲珑的存在。
    但从气息上来看，本来就不是鬼上身或者夺舍之类的手段。
    睡着……失忆……总不会是梦游之类的吧。
    “算了，也没什么，你刚才只是突然闭着眼睛开始讨酒喝而已——等等，你之前和觅心和尚打架来着，对吗？打完之后，你就失去意识，醒来后，他就消失了，是这样吗？”
    玖玉珏突然语气急促地问道。
    还差一点，似乎就要摸到什么线索了。
    “嗯？是打架来着，不过更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他当时想要害我，然后我当时已经偷偷准备很久了，却没想到他的加害来得如此之快，只好提前动手……后来打着打着我就没记忆了，醒来的时候脸朝地，那觅心和尚却已经不见了。”
    “那和尚加害前，可曾让你沐浴？”
    玖玉珏立刻追问道。
    “咦？玉珏你怎么知道的？他确实让我沐浴来着……我当时恰好很久没有沐浴了嘛，他毕竟是个和尚，也没有在偏殿里面，而是规规矩矩地在院子里等着我洗完澡来着，不过，哼，我刚换好衣服，那和尚就闯入偏殿想要害我，这就打起来了……嘻嘻，大概是这样，我也记不太清了，那前后数月，记忆总是有些模糊的。”
    花玲珑惊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玖玉珏的眉毛先是拧成了一团，在发觉到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之后，旋即展颜一笑。
    原来如此，大概是因为水……不对，是富有精魂或灵力的水的缘故吗？
    应该还有其他因素，不过目前看来，若是想见那个“花玲珑”的话，起码要让眼前的少女沾水；若是想避免见到她的话，则是得想方设法避开水。
    演武台上，是因为树桩躺椅的缘故，她并没有直接接触到水精的水，所以自然也没有变化。
    想到这儿，他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似乎无意中规避了在演武场上被主人当众处死的奴隶的命运啊。
    “怎么嘛……咕嘟咕嘟……长吁短叹的，表情还那么丰富。”
    花玲珑从水里吐出一串泡泡，微微抬头说道。
    “嗯？想要弄清楚一些小事儿而已。你要不要先吃点喝点？”
    玖玉珏向前微微探身，伸手把餐盘从池边拿了回来，放在了温泉池池面上。
    “好耶！这几个酒壶倒是挺好看的，我看看……嗯，这个露水不错，”
    她打开银色的酒壶，往酒杯里浅浅地倒了半杯，顺手帮玖玉珏也倒了一杯，接着盖上盖子，又拿起了金色的酒壶。
    “咦？玉珏，这个酒壶怎么已经空了！说起来，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觉头晕晕的……”
    她有些失望地把金色的酒壶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又拿起了另一个金色的酒壶晃了晃，对这次的触感报以满意的笑脸。
    这倒是有趣，无论是哪个花玲珑，都规规矩矩地把酒壶整整齐齐地摆在餐盘上。
    还以为那个脾气和语气都很差劲的她，直接把酒壶随手扔到一旁呢。
    回想起刚刚她放酒壶时东摇西摆的样子，玖玉珏再次笑了起来。
    “说话呀，是不是你偷喝了？怎么一直在傻笑。”
    面前的她伸直手臂，抓着酒壶的手正高高地在空中摇晃着。
    玖玉珏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白净的肩膀跟着露出水面，雪白的长发则是披散在她的身后。
    “呀！”
    她察觉到玖玉珏的视线挪到了自己肩膀的下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身体立刻沉回温泉里面了。
    感情这丫头还在醉着是吧。
    有些头痛，要不还是早点回冰屋休息好了，睡到中午，做一下准备，傍晚还要陪她去医馆，以及做这做那呢。
    餐盘漂浮到了他的面前，另一侧，两只小手抓着餐盘的边缘，再往后，则是一张有些傻兮兮的，讨好的笑脸。
    “玉珏，不是说好一起吃点喝点吗。”
    她像献宝似的，催促着玖玉珏尝一尝。
    这丫头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男的，而她有恰巧还挺有吸引力的。
    就像是要挑战他的忍耐力一样，她甚至拿起了一颗豆子，抵到了他的嘴唇上。
    “啊——吃一颗嘛，看着挺好吃的。”
    可不是挺好吃的吗？你刚刚还徒手吃豆粉来着呢。
    玖玉珏张嘴吞下豆子，舌尖却还是不免碰到了她的手指。
    好冰。
    就像是冰块一样，刚才从后面扶住她的时候，她有这么冷吗？
    不过这豆子还真是滋味独特，又酸又咸又甜又辣，嚼起来咯吱咯吱得，咽下去又不会刮得嗓子生疼。
    “公子，请饮露水~”
    一道月光正好泼在了她的脸上，两只红眼睛眯了起来，露着懒洋洋的笑脸，她正拿着酒杯往玖玉珏的脸上递去。
    要是只是单纯来此地玩乐一番，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一会儿怕不是直接就可以把这丫头抱到冰屋里共眠取暖了。
    不对，自己在想些什么。
    抬手接过她送过来的酒杯，这才觉得自己已经口渴多时了。
    玖玉珏一饮而尽，把酒杯轻轻放回餐盘，“玲珑，早点吃完，歇息了吧。明天还要去医馆不是？”
    “不要！你问完了，就完了？我还没问呢！”
    花玲珑摇头拒绝了。
    她左右摇了几下，似乎是觉得有些发晕，便改为了左右摇摆脑袋：先是左耳靠近左肩，再向相反方向摆动，右耳靠近右肩。
    所以说醉鬼真是……况且，这丫头在那酒肆里不是明明挺能喝的吗？
    “不准走！给我留下来！”
    玖玉珏打算直接离开，反正她此时醉得厉害，自己先上去换好衣服，再把她连同着水草一起拖到正厅，塞进那堆软垫里面便是了。
    嗯，就这么办吧。
    “好好，我不走——不走，真不走！快松手！松手！不走了！你快回去，要问快问！”
    他嘴上说着不走，脚下却已经开始往池边移动，然而就在手撑住温泉池边缘，打算用力跃上的时候——
    花玲珑直接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
    手臂上传来了滑溜溜的触感，战战兢兢地看一眼。
    嗯，还好，是水草。
    “不要走嘛不要走嘛~”
    水草开始大幅度地滑动了起来，缝隙之间，开始出现白色的皮肤。
    玖玉珏的声音因而变了形状，整个人也连忙落回到温泉池里面了。
    君子不可乘人之危。
    虽然自己未必总是君子，但是能当君子的时候，还是当一当君子比较好。
    “嘻嘻，早这样听本姑娘话不就结了~玉珏弟弟~我要问问你……我要问你什么来着？”
    花玲珑也跟着笑嘻嘻缩回到了温泉里面。
    我哪知道你要问什么啊。
    “哦，对了，想起来啦。玉珏，你一直在问我之前如何如何，搞得我也开始好奇你之前是怎样的了。嗯，那么，请听题，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她也下沉到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了，而那颗脑袋如此问道。
    嗯……感受到问题不明的难受了。
    “什么叫‘之前’？”
    玖玉珏看了一眼餐盘上的碟子，边问，边拿了两颗豆子。
    “嗯~都行呀，见我之前，哦，蒲公英告诉我了，你在那个老头那儿除了个花妖，不过好像其实没彻底讨灭掉它？那之前呢？或者，你小时候怎么过的呀，你这种天分，总不能天生就去当除妖师来培养吧？”
    “花妖要是彻底讨灭掉，我以后还吃什么饭？它以后不再敢进犯府邸便是，况且，它伤人也是本能之一，我又有何资格彻底抹杀它？就凭那点报酬，还不至于让我做的那么彻底。”
    他把豆子丢到嘴里嚼了嚼，看着面前正露出天真无邪笑脸的花玲珑，想叹气，却最终没有叹出来。
    酒后吐真言吗……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她那句‘你这种天分’还真是意外地让他有些受伤。
    明明自己成天自嘲自己没天赋来着，这会儿却被一个小丫头破了防。
    豆子在嘴里变成碎屑，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两下，玖玉珏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露水，喝了两口，终于还是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玉珏，你怎么了？要是真不开心，不说也可以的！”
    花玲珑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语气担忧地说道。
    “没事儿，大概，我真的挺没天赋吧。……你那双眼睛，很早就可以看见精魂或灵力之类的了，对吗？”
    她的醉意似乎立刻就褪去了几分，整个脑袋都明显愣了一下，“玉珏，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哈，哎呀，没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而且，你也不喜欢你自己那双眼睛对吧？
    话说回来，就算你是有意如此言之，又怎样呢？我天分欠佳乃是事实，而如今我借着玲珑你给的机缘能有所突破，谢你还来不及呢。”
    这下轮到花玲珑嘟嘴叹气了，“所以你对我，就只是感谢而已。”
    她伸出手，先碰了一下金色的酒壶，但最终还是拿起了银色的酒壶，往她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露水。
    “……也没有只是感谢，只是，纵然我对你一见如故，你我二人终究所处时日尚短，我若对你示好，岂不成了唐突冒犯的急色鬼了。”
    玖玉珏撇开头，不情不愿地说道。
    “噗——！咳咳咳咳！”
    花玲珑原本正在痛饮露水，听他这么一说，一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玖玉珏虽然关心，但此时却只是皱着眉看着她：“有那么好笑吗？”
    “咳咳咳咳！没，咳咳咳！我没笑你！咳，我只是……有些吃惊。”
    分不清她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剧烈的咳嗽，还是因为温泉的热气，又或者是因为害羞。
    “不过，嘻嘻，虽然’急色鬼‘是子虚乌有之事，但’唐突冒犯‘却是不假呢~”
    眼见玖玉珏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她连忙收敛笑意，正色道：
    “好啦，确实所处时日不长，但这不是正好让你给我讲讲吗？所以，玉珏是怎么当上除妖师的呢？当然，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的！”
    她说到最后，双手在面前急急忙忙地摇摆了起来。
    玖玉珏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头不免一暖。
    只是回忆而已，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说也无妨吧。
    “也……没什么特别好讲的吧。”
    他回想着许久许久之前的记忆，缓缓说道。
    花玲珑点了点头，静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嗯……其实意外地常见吧？从我五六岁记事起，先是连年战乱，要么是村子被军队所洗劫，要么是有逃兵败将落单或者人数很少，被村子反过来剥下铠甲，连人头带铠甲卖给军队。
    然而这种日子能持续多久？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到后来，连军队都懒得过来洗劫了。”
    “嗯，那岂不是，情况开始变好的转折点？”
    花玲珑好奇地问道。
    玖玉珏淡淡一笑，眼角却有一丝无奈的苦涩。
    “确实有可能就此休养生息，然而实际上……除狼得虎，军队就此不来，失去了那么多人丁，村子怎能迅速恢复元气，兴旺起来？反倒是死了那么多人，阴气越来越重，最后直接引得妖怪过来横行。”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当除妖师的理由了？”
    她把水草弄硬，双臂扒在上面问道。
    他笑着摇摇头，“我那时不过七八岁，哪懂这些？那些妖怪也不过是寻常邪祟而已，只是终日在村子附近游走，扰的大家不得安宁罢了。
    父母也曾想过去往别处，可山高路远，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何况之前出走的村人，离开前明明说，到达别处之后，定会派人捎来讯息，然而寒来暑往，路过的旅人从未捎来过什么音讯。”
    “所以你们就一直在村里忍受着邪祟？是什么妖怪？”
    花玲珑忍不住插嘴问道。
    “几只巨大的山猪精而已，大概是吃了精魂石的碎屑，或者是吃了扎根在精魂石脉上的草木吧。村里的人站到一起，它们便落荒而逃，但是大伙儿始终追不上它们。人少的时候，它们就跑过来糟蹋庄稼粮食。
    这样虽然也很艰难，但总是能忍受，毕竟生活可以勉强维持，直到……”
    玖玉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