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该死的假法师来到了村里。”
    玖玉珏的语气依旧平静，眼神中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假法师？”
    花玲珑轻声询问道。
    “嗯，长得肥头大耳的，与其说是法师，不如说像是个野猪精……他好像是自称云游四方的除妖师……”
    说到这儿，玖玉珏脸上的表情更加嫌恶起来，似乎是连同着自己一起厌恶了起来。
    花玲珑安静地听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喝了两杯露水后，第一个银壶已经见底，玖玉珏继续开口说道：
    “没什么，他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那几个野猪精，分给村民吃了，又给村人炫耀了各种术法的奥妙，大家便把他奉为上宾，村里上下，都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然而他其实是个邪教人士……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炼制丹药罢了，而炼制的原材料，刚巧是活人而已。”
    花玲珑已然有所心理准备，但听到这里，仍然是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哈，所以我都说了，没什么特别好讲的。我那时还小，身体也虚弱得很，父母怕我吃坏身子，刚巧没让我吃那野猪肉罢了。
    夜里，村中众人纷纷走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一个接一个地跳进突然出现的、被挖好的火坑里面……”
    “玉珏，对不起，你不用继续说了，好不好？”
    花玲珑担忧地看着他说道，他的脸庞扭曲了起来，语气却依旧十分平静。
    “多谢啦，不过无妨。我当时还年幼，自然只知道大喊大叫，试图阻止大家，可是人人都中了术法，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我竟然还去找那法师，想要从他那里寻得帮助。
    他倒是做起了戏，假惺惺地跟着我跑到火坑附近，自然，这火坑本就是他挖出来的。
    我们一靠近，火势大增，我父母，以及其他村人，说不清他们在里面是欢喜还是痛苦的声音……不过我也已经开始记不清了，或许我也没那么当回事儿吧。
    嗯，之后嘛，我师父就姗姗来迟，好吧，也不怪他，他只是带着师姐偶然路过，不如说，他是看到邪气之后，特地绕远路，打算过去看热闹或者管闲事的——总之，我就这么被救下来了。”
    玖玉珏苦涩地笑了起来，“说完了，如何？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吧。”
    哗啦。
    花玲珑抬起手，摸了摸玖玉珏的发髻，眼中满是温柔。
    “唉，师父当时也是这么摸我的，不过我当时还没有发髻。我当时还挺讨厌他的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早点到？那样大家就都不会死了。
    但是他又确确实实地救了我……他当时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什么叫’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呢‘啊？
    这是除妖师会说的话吗？”
    反而是师姐，当时过来好好地抱了抱自己。
    玖玉珏想到这里，笑容中多了一丝柔和。
    “怎么，又想到什么了？”
    花玲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没什么，只是回想起，那之后是师姐抱了抱我，安慰了我一番……痛，别揪我头发。”
    “现在在安慰你的是本姑娘。”
    嘴上这么说，花玲珑的手上却不再用力，而是滑到了玖玉珏的脸上，继续温柔地抚摸了起来，接着开口问道：
    “然后呢，你就拜师当徒弟啦？你师父岂不是相当厉害？”
    玖玉珏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我有时候都怀疑，他厉害成那样，还算是人吗？
    后来又想，他那样的除妖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死去，就算是阴沟翻船，也实在是太过奇怪……所以我才认为，当时定然是有人陷害或者暗算他，唔，你不是看我的记忆了？他当时突然就死了。”
    花玲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哎呀，我又不是故意想要看的，都给你赔不是了嘛！好玉珏~我错了，你自己讲给我听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软又娇，玖玉珏感觉后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打住。唉，可惜我天资始终太过有限，不像师姐——我躲！别在池子里打我啦。”
    他向右侧迅速一闪，避开了花玲珑掐古来的爪子，后者眯着眼睛，威吓地空握了几下，最终把手放了池子里。
    “就事论事而已。我当初想着，学习术法，杀更多的妖魔鬼怪、邪门外道，但是后来却发现自己连看到精魂、察觉灵力的门槛都够不到。
    没天分，意味着继续修行的话，只会增加被妖怪杀死的概率。”
    花玲珑专心地点了点头，“但你并没有放弃，反而一直在刻苦修行。”
    “或许是吧。师父倒是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劝阻过我，只是和我讲明了其中的道理，要我自己好好思量一番，再做决定。
    我便想，虽然老虎可以肆意猎杀牛马，但却未尝没有野牛反杀老虎的例子……尤其是衰弱的病虎。
    所以，我只要找病弱的老虎就好了。”
    “哼。”听到这儿，花玲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玉珏在这儿暗戳戳地骂我呢。”
    “哈哈，你想哪里去了。唉，其实我一直以来也没想明白。
    说不定我也在渴求着一死了之……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
    总不能是因为我是个天煞孤星，克死一切吧？”
    “当然不是，该死的明明是那些肆意伤人的坏蛋！”
    花玲珑立刻出言安慰道。
    玖玉珏却继续摇着头缓缓说道：“也不尽然吧，老虎天生就是要吃肉的……不过你说的也对，或许那些贪得无厌的损人利己之辈确实该死，比如说那个炼化村子的法师……
    唉！但我也不确定，或许他只是给那个行将就木的村子，补上了最后一刀？或许那个村子在第一次被战乱所劫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消亡了吧。”
    泡了这么久，又说了这么多话，他感觉头开始有些胀痛了。
    “好啦，大概就这样，玲珑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定然知无不言，不过别期待回答很有趣就行。”
    用手从两人都没碰过的盐碟里撮了一点白色的粉末放进嘴里，果然只是普通的盐，但却意外地感到十分美味，这也是因为山精化的影响吗？
    但是这丫头却完全不打算吃的样子呢，不过她自己的竹筒盖子上倒是似乎有也有盐来着？
    “嗯……你师姐多大年纪？叫什么？她眼睛的颜色是黑色的吗？”
    花玲珑突然问道。
    玖玉珏微微低了低头，思索一番之后，“是黑色的眼睛，怎么了吗？至于年纪……她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大概二十二岁了，名字的话，符玉，符咒的符，宝玉的玉。”
    他的语气又变得郁闷起来，虽然在演武场上侥幸战胜了对手，但自己的实力委实有些弱小，明明那头牛是打听师姐消息的绝佳线索，自己却只能任由它大摇大摆地离开。
    “符玉吗？……那，她是从出生开始，便一直跟在你师父门下吗？”
    花玲珑却没有安慰的意思，而是继续发问道。
    “倒也没有，听师父说，师姐是九岁时偶然成为他徒弟的，不过那之后，”玖玉珏露出怀念的微笑，“师父似乎是打算说收徒时，师姐多么可爱来着，结果师姐直接把飞刀扔了过来，师父便没能继续说下去。”
    “她天资比你好得多……她的眼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花玲珑自言自语地追问着。
    “玲珑，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至于特别之处，能看到精魂和灵力，算特别吧？不过她的眼神倒是和你有几分相似呢，只不过她的眸子是漆黑的，而且比你的眼神冰冷太多。——不过她人其实很好的。”
    玖玉珏边吃着姜片边说道，没注意到花玲珑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冰冷了。
    “哼，算了。整体而言泡的还挺舒服，但是本姑娘要睡了。”
    她突然抄起银色酒壶，拔开盖子，对着嘴直接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她身体周围的水草早已经恢复成了柔软的形态，这会儿正随意地漂浮着。
    “嗯……那你转过去一下。”
    玖玉珏发号施令，后者这次倒是立刻乖乖行动起来，背对内室，面朝外侧。
    果然恢复成了正常的样子了。
    玖玉珏笑了笑，捡起两片水草往腰间一围，双臂用力一撑，跳出池子，走到了衣筐旁边。
    三下五除二地擦干了身子，随后换上了宽大的浴袍兼睡袍。
    “这白绫够长，我先去内室看看冰屋，玲珑你慢慢换，如何？”
    走到门口，打开门之前，他回头说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快去！”
    打开内门，一股寒冷扑面而来，吹散了脑中盘旋游荡的绮思幻想。
    硬着头皮进到内室，快速关上门免得阳台的温泉池受到冷气侵袭，玖玉珏的脚步却停下来了。
    睡袍的前胸和后心处传来了阵阵暖意。
    撩开胸襟一看，再伸手往后心摸了摸。
    这可真是土包子进城，长见识了。
    刚刚穿的匆忙，竟然没注意到，原来这袍子的前胸后心都缝上了释放暖意的符咒。
    这就是高级旅馆的设备和招待吗……
    “玲珑，那袍子十分暖和，你安心换上便是。”
    “呀！知道了知道了，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进来呢。”
    隔着门，噗通一声之后，传来了花玲珑有些埋怨的声音。
    是以为自己要杀回马枪吗，听起来，她刚刚似乎直接跳回水里了的样子。
    玖玉珏拎着白绫，估算着长度，走向了内室里正中央的冰屋。
    这冰屋建得倒是十分考究，咋一看只是半个巨大的雪球，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的结构其实十分精巧。
    贴近地面的部分乃是大块的冰砖，长宽足有卧榻那么大，下半部分更是向雪面以下沉了足足两尺有余。
    上半部分较小的冰砖之间则是用雪填得严丝合缝，逐渐向上，冰砖堆叠，最后形成了一个拱形。
    外层盖了一层并不均匀的白雪，所以冰屋才显得像半个雪球，靠近外厅的那一侧上，还有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小洞，
    在冰屋正对着阳台的那一侧，正下方向下沉了三尺左右，开了个小小的洞穴。
    玖玉珏俯下身来，钻了进去。
    与其说是匍匐前进，不如说更像是在地上向前翻滚了一圈，站起来时，他已经在冰屋里面了。
    见识了一番之后，玖玉珏对冰屋内十分温暖虽然依旧惊讶，却也觉得有些意料之中了。
    冰屋的正中央是两堆紧紧靠在一起的、已经铺好的干草床榻，各有一层白色的兽皮覆盖其上，看起来大概是上好的羊皮。
    枕头和被褥放在床头，都是裹着白色的丝绸，四角上绣着红色的梅花图案。
    伸手摸了摸，枕头里似乎是芦絮，被子里则是鸭绒。
    床后面，一个古色古香的火盆里，木炭烧得正旺，正上方，冰壁上有个小小的洞穴，烟雾从火盆上飘散而出，继而涌入其中，原来在外侧看到的小洞是用来透气的。
    在他进来之后，火盆似乎也燃烧得更加旺盛了几分，冰砖内侧上流下了细细的水珠，水珠顺着内壁流到地面，又使得冰屋变得更加牢固而密不透风，反过来让冰屋再添一丝热意。
    通向阳台的门隐约向了一下，玖玉珏感觉手腕上的白绫被轻轻拽了拽。
    “玲珑，快来，里面暖和得很！”
    他高声呼唤道。
    下一瞬，花玲珑立刻哆哆嗦嗦地滚了进来。
    山精果然属于非常怕冷的那一类吗。
    玖玉珏连忙扯过被子，一把披到了她的身上。
    “哇~好暖和~亏我还想着睡门厅的垫子会不会冷呢~”
    她就这么披着被子，直接扑到了床上，，接着快乐地左右滚动了起来。
    “到底是高级旅舍的上房，这次旅途也算是好好开了一番眼界了。”
    玖玉珏跟着坐到了床沿，笑着说道。
    花玲珑正好滚到了他的身后，她玩的兴起，伸手戳了戳玖玉珏的肋骨。
    “别戳了，我是不会痒的那一类。”
    玖玉珏说着，无奈地看着她不断换着位置戳来戳去。
    “真的哎……为什么？”
    花玲珑头发散落在床上，保持着躺着的姿势问道。
    “嗯……师父说，心狠或者没人情味的人，就会这样。”
    玖玉珏淡淡地说道。
    “嘿，你才不是心狠或者没人情味呢！况且，你师父是怎么知道的，他去试过还是怎么？”
    花玲珑用力拍了一下床单，抬起头说道。
    玖玉珏却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她疑惑的样子，他继续说道：“嗯，我也觉得他只是道听途说，逗着我玩罢了。”
    “那你刚刚笑什么？”花玲珑的眼里仍然充满了疑惑。
    “嗯，因为想起那之后，我问他，师姐是不是心狠或者没人情味，然后他便找机会偷偷戳了一下师姐，结果师姐……她笑是笑了，但是当天晚上师父被追着打了有足足一顿饭的功夫……”
    他的语气里满是怀念。
    “是吗，……真好啊。”
    花玲珑躺回床上，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