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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天地之殷礼,齐乾坤之表章;
祭东后苍灵,观降娄角宿。
王宫嫡室之女,世主爱矜;善才善德,洞彻清识。”
丹墀之上,百卿公侯列队参典,天子皇后立于陛阶石上,太极殿前,公主则受礼于二者之间。礼生陈读着诏文:
“典冕太极,绶珮加幜,鱼鱼雅雅,敛衽敛容,环佩婉姿,徽徽德音……”
“恩礼晴纶,厚幸缑王。行式闾之礼,冠亲夫之姓,孳息万代,金瓯无缺。”
缑王,便是皇帝御赐给努尔哈的新封号。
待冗长的诏文念完,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礼生发号道:“跪!”
百卿应声向北面对天子皇后和公主,跪地而拜。
“兴!”
百卿又应声而起。
“皇主布德,播幸物泽,礼-成-!”
两侧开始齐声击鼓,鼓身震挫,敦肃有力。公主身受万人瞩目,向南徐趋,身后五米裙琚曳地,便是昭示着至尊的荣贵。
三炷香的时间,安庆走完了皇宫长长的青砖,直到朱雀门。宫门大敞,朱雀门外,一辆凤辇立于前,终于来了一位媵嫱,在左侧扶住公主上了轿。公主娇弱的身躯早已不能承受这冠冕华服之重,脚下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可每一步都不能走错,更不能发出任何哀嚎之声,她只得在盖头下咬着牙,撑进了轿撵。帷裳落下,轿内的女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子早身穿冕服,在仪仗队最前,骑在乌骓马上,景南浔一身甲胄亦是守护在侧。林幺初则身骑一匹黑马,就在景南浔身后不远处,他转头便能看到她。
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了。
---[青衿府]---
宫中的妃嫔媵人,公公杂役,除了有必要留下的,都暂离了原先的职位,参与到公主的婚典仪仗中。
像缀霞宫中,只留了般巧侍奉怀着孕的温昭仪,碧霄宫中也只留了粉黛和眉黛二人侍奉怀着孕的白嫔。而后,还有这青衿府,冷冷清清。
府上只剩下掌事宫女脂染和守门的一名宫女,还有被幽禁在此的钟芫。
赵鸿影和林梦素共同来探望钟芫,一个是受托,一个则是出于一位善良的被人选择的女子,对于未被选择的女子的愧意。
府门外,守门宫女用身子挡在门前道:“尚书大人,尚仪大人,陛下有命,不许人进去。”
赵鸿影道:“我已求得陛下恩准,可以进去。”
宫女便道:“尚书大人可进,尚仪大人不可进,还请尚仪大人在此等候。”
林梦素通情达理,只是转身替赵鸿影正了正衣襟,她温声带着担忧:“鸿影,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郡主若实在有话与你说,不必顾念我而加紧时间。不过,你要小心点。”
赵鸿影点头:“应该不会太久,我会注意的。”于是毅然进去了。
林梦素在门外目送他坦然走了进去,直到府门重新紧闭,她的心也一刻不停的忐忑着。
赵鸿影走至殿前,听得殿内似乎很深处,有细微的女子的低吟声。他凝神听了一阵,像是在念一首诗:
“……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
他手触门扉踯躅了一阵,还是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被五花大绑捆在交椅上的宫女脂染。
(!)
而钟芫其人,在赵鸿影欲解救脂染而对钟芫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出现在了殿门的另一侧。随着脂染双瞳惊惧的收缩,钟芫手中的瓷瓶砸向了赵鸿影的后脑,下一秒,赵鸿影便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
(赵旸!来人呐!)
瓷瓶碎了一地,每一块碎片都长出了锋利的边缘,能宰割人的性命。钟芫将手中仅存的残瓶颈丢到地上,又碎裂出一地的白瓷片。
(疯子!你个疯子!赵旸就不该来!)
她一句话没说,面无表情的将地上昏死过去的赵鸿影向殿内挪了挪。她是想把赵鸿影也绑到交椅上。
脂染惊慌无措,唯恐害出人命,她哭求道:“郡主,你想做什么呀,不能这样呀郡主!!”
“闭嘴!”钟芫瞪了她一眼,想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动作,从案上找了块布,走过去塞紧了脂染的嘴。随后,她又折返回去,拖动着地上的赵鸿影。
(你要做什么!)
不多时,她将赵鸿影拖到了另一把交椅面前,却发现晕了的人身子太软,一个人无法将他绑到交椅上,于是,她又改变了想法,将赵鸿影搬到了她的贵妃榻上。
……
赵旸不省人事的躺在钟芫身边,钟芫的口中哼着不知名的调子,音色婉转轻柔却凄凄凉凉,动作轻柔细腻,细心的拿着块白绢,擦了擦赵鸿影的手。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她念的是汉代的乐府诗,《有所思》。也是方才赵鸿影在殿外听到的,被钟芫逼迫,伪装成钟芫的脂染口中所念的。
“用玉绍缭之。”
念到此处,她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条白绫,将自己的手腕,与赵鸿影的右手系到了一起。
(你要做什么?)
如果说,将才所念的诗,语气还算正常,那么接下来,钟芫就是个真正的疯女人。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哈哈哈……”
她笑的凄惨犀利,就是世上最毒的怨妇也不会比这更过了,可她偏偏手上的动作轻柔的如慈母般。
或许这才是疯子,全身上下都是矛盾的。
“呜呜……呜!”说不出话的脂染害怕的发抖,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榻上的赵鸿影向死亡逼近,而自己的主子,一错再错,早已罪无可赦。
她兴许疯到了一定程度,又或许想在了结之前最后与赵鸿影说一说话,道一声“黄泉路口,海棠树下,你我二人再携手吧”,竟然当头给赵鸿影泼了一杯冷水,将赵鸿影生生激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钟芫恐怖的眼神,还有带着诡异的笑的惨白的脸。
“醒啦?”
他猛的坐起来,却是双目眩晕,他一手撑住木榻稳住道:“郡主!”
钟芫笑着对他道:“尚书大人好啊,臣女向你问安。”
赵鸿影的视线慢慢又清晰过来,他看着钟芫,觉察出不好的预感,想要逃脱:“郡主,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什么?我很冷静啊?大人,你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钟芫。”
(不是,她已经不是钟芫了。)
(她就是个疯子。)
(要杀你的疯子!)
(快逃啊!)
钟芫转身不去看他,兀自走着,二人手上系在一起的白绫,却将赵鸿影带着不得不与钟芫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内,赵鸿影并不想伤害她,宁愿被她带着走,只期望能拉回她的理智,好让她迷途知返。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赵鸿影不明所以:“郡主,你想做什么?”
钟芫于是耐着性子搭理他:“我想和你一起去死。”
赵鸿影浑身一震,立刻想到府门外的林梦素。
“可惜,黄泉路上,要委屈大人与我一起走了,不能和你的林梦素一起,因为我不想你们在一起。”
赵鸿影意识到钟芫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便扯住她道:“郡主,你想好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没疯,我就是装疯想把你骗进来杀了你。林梦素应该也来了吧,在外面吗?”
她突然又讥笑一声:“呵呵呵,我为什么不许你和她在一起啊,你们两个那么好,可以一起陪我去死呀!”她立刻又换了一种带着威压的音色质问他:“她人呢?是不是在外面等着你!”
她挣脱赵鸿影的手打开殿门,却撞见在门外因等的时间太长,担心出什么事而进来的林梦素,三人此刻会面,赵鸿影心叫不好,让钟芫碰上林梦素便是闯祸,他再一次拉住钟芫。
“郡主,你我的事,进去解决!”
她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个半死的转过身,看傻子一般瞧着身后的赵鸿影,将系着白绫的手缓缓抬高了。
下一秒,她出人意料的迅速牵起白绫,绕上赵鸿影的脖颈,便要活活勒死他!
“鸿影!”林梦素向钟芫跑过来。
赵鸿影死死拽住脖子上的白绫,额上青筋暴起,双颊涨红,这钟芫力气此刻比男子还要大,平白生出来的般永远也耗不完,她一把将赵鸿影扑倒到地上,赵鸿影越是挣扎,她便勒的越死。
林梦素牵扯进来,想救出赵鸿影,三人绞在一起。
“青衿郡主!你快住手!有什么误会好好说!”林梦素一边掰着钟芫的手,一边还在劝她,希望她清醒过来。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妃呼狶!”
钟芫并没有理会林梦素一丝一毫,又接着念起了那首《有所思》。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
“郡主!快住手!”
“须臾高知之!”
人到绝境是可以爆发出不可估量的恐怖的力量的,钟芫便是到了绝境之人,此刻哪怕赵鸿影和林梦素两个人也无法扭转局面,二人仍然被钟芫一个人牵制着。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郡主!住手!”
林梦素终于解开了二人手上的白绫,拼力一推,将钟芫推了出去。
“咳咳……咳咳……”赵鸿影大口喘气,已经脱力,林梦素扶起他,可钟芫又恶犬一般向二人冲了过来!
她这次的目标是林梦素,她拽住林梦素的手腕冲向殿内,将她推倒在地,赵鸿影追进来,可钟芫已经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便要去杀林梦素!
“啊!——鸿影!”
(啊!)
赵鸿影最后一刻以身替林梦素挡住了这一击,自己的背后却被瓷片划破,鲜血横流。
钟芫却毫不顾忌,对赵鸿影和林梦素一视同仁,还在癫狂的笑。
(来人啊啊啊啊!救命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哈哈哈哈…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狶!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她又一次疯舞起来,似乎殿内唯余她一人。
赵鸿影伏在林梦素怀中,自己受了伤,却还担忧着林梦素:“不妙,郡主疯的不轻,我们快走!”
“好!”
林梦素扶起他,二人冲出殿内,可钟芫眼底绝望一收,稳稳的从二人身后拼尽全力一推,二人重重摔下台阶。
“啊!”林梦素似乎摔到了,赵鸿影亦是摔得不轻,背上血红一片。
“梦素,摔到哪了?!”
林梦素疼的眼中噙着泪,她想动一动自己的左腿,却如天崩地裂般疼痛席卷全身。
“我、我的腿好像断了……”
可钟芫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她一步步向二人逼近,迈下台阶,自己手掌亦是被碎片割破鲜血淋漓,可她又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柄短刀,握在手上。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哈哈哈,相思与君绝!亓衡,赵鸿影,负了我的,都去死吧!”
“拦住她!”
(来了!)
方才,门口的那名宫女还算机敏,在三人拼命的时候,急去禀告皇帝,好在只在半途便撞见圣驾,皇帝与护卫军赶来,见到了将要得手的钟芫。
钟芫愣了一瞬,计划将功亏一篑,她疯了般冲向赵鸿影和林梦素。
“小心!啊…”
“鸿影!鸿影!啊啊!”林梦素被眼前的场景刺激到了,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尚书!?!快拦住她!”皇帝震怒急呼。
钟芫一刀捅进了赵鸿影的后背。
生怕不死,她猛烈的将短刀抽出来,慌不择径的想要补上一刀,要一并带走二人的命,可已经来不及了。
“啊啊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回来!给我回来,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钟芫手中的刀被护卫夺去,两名护卫控制住她,将她与赵鸿影拉开了。
皇帝奔来查看赵鸿影的伤势,忧心如焚。
“快传太医!”
“死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都给我死啊!”钟芫得逞的疯笑着,她这幅得逞的样子更加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皇帝踹了她一脚,力道不亚于捅了她一刀,钟芫被踹翻在地,残喘着又被护卫压制住。
“孽障!早不该留着你!等着去地下跟你的爹相见吧!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是。”护卫压着钟芫,皇帝奋袂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相思与君绝!……亓衡,赵旸,你们害得我好苦啊!……”
女子凄惨的哭声渐远,再也穿不透这重重的宫墙。
殿内的脂染被解救出来,冲出殿外,竟然笑了几声,而后,朝着钟芫离府的方向跪了下来。
她的泪再止不住了,不知是哀痛抑或劫后余生。她自语道:“郡主,你放心去吧,奴婢这一跪,最后尽一次主仆之情……死了也别来找奴婢,奴婢能做的都做了……多谢郡主一命换一命,奴婢日后才有出路。奴婢不忠不义,可也不过是为自己谋划,又有什么错……”
说完,她郑重叩首,尽完了此生与钟芫的主仆情分。
(呵,还得多亏了钟芫自己把自己送上了刑场,不然,你就得一辈子守着这个疯子。这个假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