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大之圆，莫过于天地至理。
    ——
    双轮悬空丈许，旋转甚烈，身微泛红，带起气浪如潮波涌。
    “有何不敢！”
    银铠朵朵轻蔑一哼，纵起身形，双臂轻展，落往双轮之上。
    然战甲足底与转轮一贴，登时火花飞溅，双轮飞溜而出，霎时远去。
    银铠朵朵无力依凭，本要摔倒，却一个矫健翻身，飒爽落地。
    一旁，林笑朝双轮高喊道:“回来同步！”
    片刻后，火红双轮悠悠回转。
    林笑又对银铠朵朵道:“可想再试？”
    银铠朵朵道:“它们正高速旋转，我又怎么能站得稳？”
    林笑道:“既知如此，何不合体一试？”
    “莫不是忘了，它们可不是一对普通的转轮。”
    银铠朵朵微一迟疑，再度纵身而起，凌空喝道:“鹿零机，合体！”
    这回，她不再拿脚去踩，而选择合身撞去。
    林笑并喝道:“同意合体，旋转不变，形态融入！”
    “嗡（命令通过）！”
    随着一道嗡响，双轮霎时散开作一团旋转星云。
    银铠朵朵随即撞入，如入雾霭。
    下一刻，星云骤然收缩，外附相融。
    顷刻间，银铠表面多出两圈玄色纹路，上至肩头，下至足底，覆甲成圈，隐约流转不休。
    银铠朵朵跃起之势尽，却不急坠，只徐徐飘落，如若鸿毛。
    林笑问道:“感受如何？”
    银铠朵朵体会片刻，道:“身若浮云，体若无物。它附着后，我的战甲不重反轻，但战甲内置系统没有任何报损，我很确定战甲质量一点未减。”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林笑微微一笑，缓缓道:“白朵小姐不愿自转，却又想离地而出，只好让它也成为白朵小姐身体的一部分。”
    “如此，它转，即是白朵小姐转。”
    “大地收束力，也化作其中转力之一，故有身轻之感。”
    银铠朵朵闻言，足尖轻点地面，登时如鹅绒浮起，待势尽，凌空翻身一转，竟似得空中借力，再度起势上升。
    而后身不再动，才徐徐飘回地面。
    她疑惑道:“是变轻了，但还是会落回地面，说明并没有完全脱出大地约束，这又是何故？”
    林笑道:“身中转者，仅一部分，身中未转者，尚有大部分，自是大地束力更胜一筹。”
    “力胜则往，故有回落之势。”
    “前番已说过，若要完全脱出地束，除非……”
    银铠朵朵瞬间回忆道:“不随大地同转！”
    “我跃起时，位置虽有所偏移，却不大，说明我身体仍与大地近乎同速旋转。”
    “大地束力起于大地圆转，我没脱出地转，就仍受到收束之势，所以还是会落回地面。”
    银铠朵朵目光愈发慧亮道:“若脱出地转，就会像之前的双轮那样，极速飞出。”
    “那其实不是双轮飞出去，而是双轮不再随地转。”
    “地在走，双轮停走，我随地走，我看双轮才以为是它在远去，实则是我在远去。”
    “它远去之速，就是大地自转之速。”
    “要再次靠近，就得重新追来。”
    “这就是你喊它回转时，要它同步的原因！”
    林笑微微点头赞许。
    但银铠朵朵很快又疑惑道:“原理我是懂了，但依旧不知该怎么借助机器帮人摆脱地转。”
    “最后还是得靠喷气引擎！”
    那语气，像是在说林笑只侃了一通废话，于实际毫无用处。
    林笑平静道:“可记得，我曾说，人因何而成？”
    银铠朵朵不大肯定道:“圆？”
    林笑恬定道:“因圆成转乃成。”
    “是故，人体之中，实已有圆行转不休，故得人可脱走四方。”
    “如一轱辘，置于平地，轻施力即可自走不停，直至遇阻圆倒方停。”
    “若无阻，圆不倒，停亦无至。”
    “人不亦乎？”
    “轱辘之圆只一方，故往只一向。”
    “人可走四方，体内岂无四方之圆？”
    银铠朵朵俯视自身，呢喃道:“人体，四方之圆？”
    林笑道:“点成圆为圈，圈再圆成环，环再圆得管。”
    “多重圆中圆，有人形，可往四方。”
    “然，人处地圆之中，体内自成之圆，转难及地，仅得贴地而走。”
    “幸然，人得立地之机，人身上首之圆出地生智，脑益转智深，终得万人之中有出天地之志者。”
    “曾闻上古有练气士，蕴体养气有成，能气运周天于内。”
    “更有甚者，破丹道之谜，化气合丹，悟旋中之旋，纵缥缈之门，逍遥天云之外。”
    “其岂非体中之圆，胜转于地，故得出云之机？”
    银铠朵朵瞪若铜铃，愕然道:“气？”
    “你曾启发我们去寻一道云桥之气来延续集团寿命，难道指的是人体之气？”
    林笑微奇道:“哦？尔等若无练气之功，何以有两百年未尽之寿？”
    他不曾忘却，对方可是活了两百多年。
    银铠朵朵道:“我们以为你用的隐喻，实指一种能维持云桥收支平衡的完美产品。”
    “在那之后，我们极力提升产品研发力度，万众齐心之下，才挖掘出一款合适的产品，当成云桥生命之气来运行，期间不断优化产品，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她并未解释何样的成就，但语气中颇显自豪。
    “也正是我们研发出的产品，得以让大家的寿命大大延长。”
    “不过，我能维持现在的样子，还是多亏了奇迹手表。”
    林笑淡淡道:“理之所能为理，乃大也应，小也应。”
    “云桥之气可成候，人体之气何尝不可一试？”
    银铠朵朵思路延伸，道:“你让我与圆转中的鹿零机合体，也是为告诉我，要寻找一道人体之气去运转，才能找到摆脱地束乃至宇宙中心收束的办法。”
    “缩小了九次的鹿零机，单体组件甚至比尘粒还小，若更小一些，岂不就能进入人体之中，带动身体组成单元加速圆转，从而化解大地对人体的收束力！”
    “是这样吧？”
    人总更容易深信自己思索出的答案。
    望着对方热切的目光，林笑知道，即使回以不是，对方仍会按她想出的办法去尝试。
    与其泼冷水，不如提醒对方带伞。
    故，林笑回道:“会有多少人，愿意让具备智慧的机器，存于体内？”
    “若有人问起，目之所见，耳之所听，嗓之所动，皆受制于机，何以反制？”
    银铠朵朵霎时一怔，这才醒觉，把身体交给机器，就相当于将性命交到机器手上。
    明明在对方缩小鹿零机时，她就考虑到其中的隐患而想要劝阻，如今自己却又忘了。
    纵使机器值得信任，但毕竟是机器，万一哪天出了故障，容其入体，必也会殃及自身。
    一时间，不由觉得自身想法太过想当然。
    林笑见她已有所考量，便又道:“再则，它们有何理由，替人运体？”
    人们需要一个可以对微粒机器信任不疑的理由。
    受此提醒，银铠朵朵自此不敢让人轻易察觉鹿零机乃微粒机械构成。
    而后又思索起如何让微粒机器运转更高效的问题。
    沉思片刻后，她问道:“你在双轮侧面，画的那道螺形条纹，有什么作用？”
    在她想来，自己造的双轮，与对方塑造的双轮，最大的区别，就在侧面的形状。
    林笑忽作眺望，目际感慨道:“地之上者，气也。”
    “地，有地势，故物沉。”
    “气，亦有势，使物变动。”
    “气出于地，地可化气，气可化地。”
    “气势，地之余势耳。”
    “纵可离地而起，仍在气中，受气势所迫，碍行阻圆。”
    银铠朵朵疑道:“气势？”
    林笑随地捡起一石子，使劲投掷远方后，才道:“纵使强力推物离地，逆地转疾飞，仍得受气所阻，削动降速，复位地转而重归落地。”
    说话间，石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回地面。
    银铠朵朵目光紧随石子轨迹。
    林笑续道:“故虽有圆转可破地势，仍不足，盖因未破气势也。”
    银铠朵朵若有所思道:“侧面螺纹，能破气势？”
    她想起之前双轮旋转带起的阵阵风浪。
    林笑道:“非破也，乃避尔。气尤在，仍来，来则避让，气迫顺分。”
    银铠朵朵道:“什么避呀顺的，能不能说细点？”
    林笑道:“至微元子，行之势，有二。一为聚，二为散。”
    “聚则成点，散则致远。”
    “古之谓阴阳，义可同解。”
    “阳升即散，阴沉为聚。”
    “所谓天阳地阴，地势即阴势，呈聚势，聚拢十方万物曰沉。”
    “阴反之为阳，天势即阳势，呈散势，散放万物远十方曰升。”
    “何为势？”
    “动所往之即势，万物皆同。”
    “势何以成？”
    “至微元子动动相资，动趋同，遂成势，名曰力。”
    “大地自转，已成阴势。气为地之余烬，势亦为阴。若在气中，受气迫，亦会随阴势。”
    “故我作阳纹，转阴为阳，逆气势成阳势，以解气阴之驱沉。”
    银铠朵朵疑声道:“阳纹？那道螺纹能更改气体流势？”
    “为什么？”
    林笑问道:“可还记得，我如何画那纹路？”
    银铠朵朵用手势比划道:“你就是点在轮子中间往外一拖。”
    林笑微微颔首道:“此乃出圆之轨，顺纹行转，气若来迫，接轨之时，即会受圆轨裹挟而行圆转之动。”
    “圆转固行同势，是故阴势之气进，阳势之气出。”
    “势一成，阳势之气又裹挟阴势之气行圆，扭阴为阳，脱大地气势之沉，始得浮空不落。”
    银铠朵朵再运大智，神思极速，念叨道:“螺纹往外凸起，顺纹而转，就形成出圆扩散之势。”
    “如果螺纹往内凹陷，逆纹旋转，则会形成入圆聚拢之势。”
    “大地聚集万物之势，难道就是由此形成？”
    “那么形成地势的螺纹，又在什么地方？”
    银铠朵朵目光灼灼，急想从他口中得知答案。
    林笑仍不作直解，只反问道:“聚势至终为何？散势至极何端？”
    银铠朵朵遂想到，聚势的尽头，是无穷叠大，散势的尽头，是无限趋远。
    若宇宙空间有限，积大终会有尽头，趋远终会到边端。
    然后物质在边端集聚，或是重新往中心汇聚。
    如果物质总量小于空间总量，就会来回聚散循环。
    如果大于……
    但物质初元又来源自什么？
    无中生有？
    银铠朵朵思维扩散，越想疑惑越大，仿佛疑问没有尽头。
    林笑见她眼中迷雾渐浓，怕她深陷其中，迷失神智，便开口道:“聚至大，大至宏。散至小，小至微。宏微之至，阴阳之极，可谓虚乎？”
    银铠朵朵瞬间拉回思绪。
    林笑又道:“虚之极致，出人所想，人所无从知，可谓无乎？”
    银铠朵朵一想到虚与无，前面的疑惑仿佛都一跃而过，不值得一提。
    她道:“兜兜转转一大圈，又绕回到这虚无之理。”
    “虚无不切实际，想来何用？”
    林笑不答，只又问道:“以白朵小姐之见，欲成势，最难在于何处？”
    银铠朵朵凝眉思索片刻，道:“知了不难，难在不知。”
    林笑微微摇头，又问:“势何以成？”
    银铠朵朵想到螺纹，回道:“画圆？”
    林笑再问:“圆何以成？”
    银铠朵朵道:“借力？”
    林笑仍作问:“如何借？”
    这回，银铠朵朵答不上来。
    林笑遂道:“私以为，成势最难之处，在于行成自转。”
    “双轮之转，借由你我二人之力。”
    “我行虚力，塑其形势，汝行实力，成其转势。”
    “且再问，大地自转，何以得成？”
    银铠朵朵道:“你想说，有虚塑大地之形，有实拨大地成转？”
    林笑道:“白朵小姐不喜论虚，便先不去管。且说这拨地之实，力起何处？”
    银铠朵朵道:“地心地核。”
    林笑摇头道:“地势有成之前，何来地心地核？当先成势，方得聚核成心。”
    “白朵小姐拨转黑球之时，乃如何施为？”
    “岂非运双手行圆转之功？”
    银铠朵朵道:“难道大地之外，也有一双巨手吗？”
    林笑道:“尝闻，天本非长夜，悬有日月，轮转不休。”
    “日有日势，月有月势。”
    “地能成势，当有日月之功。”
    “大地自转，尚需借日月之力。”
    “人要成自转之势，又岂能少却外力之助？”
    “而今地势之力弥久，天外之力飘忽，人虽得形觉慧，成势微乎，自转有限，终不免一死，回归地势。”
    “只不过，天之于人，总有一线生机。”
    “阴阳之理，实可印，虚亦可。”
    “心留过去，神行未来。”
    “神思常在身行之先。”
    “身欲扩自转之上限，当神思先扩自转之圆。”
    “物得阳势，未至之所终可至。若得神思成阳势，未思及之处岂不亦可思及？”
    银铠朵朵蓦怔当场，似悟似觉，心绪震荡，隐隐萌动。
    林笑趁势问道:“且问卿，神思之圆，何以成？”
    其实，在不久前，已问过对方同样的问题。
    此时重提，银铠朵朵另有新悟，脱口而出道:“借内外思觉之力！”
    “以我之思，加你之觉，能成！”
    林笑默然以对。
    本该导彼自悟为上，但不知何故，对方似总放他不下，每每思索，总要扯上他才行。
    银铠朵朵看出他神色，冷冷道:“怎么，你不愿意？”
    另一旁，黑铠朵朵再次眼露不忍。
    林笑知对方误会，轻叹道:“我之觉力，何足道哉？”
    “之于天地，不若流星过际。”
    “卿之思，出于自身，时刻可起。”
    “吾之觉，付诸于口，其意难全。”
    “觉力羸弱，思力盛炽，圆可足乎？”
    “思之力，出于心，合地势。足衡思力者，唯出地外。”
    “地外之觉，可有胜过虚无至道之理乎？”
    “有乎有乎？”
    银铠朵朵怔然。
    林笑了叹道:“故前番提及虚无，实为道其可借以拨思成圆，再造神思阳势，出无际虚空之圆。”
    “且再问卿，虚无不切实际，想来何用？”
    银铠朵朵垂首默然。
    这正是她之前质问对方的问题。
    “卿之侧伴，我不常在，虚无常在。”
    “自转自转，最是堪难。”
    “有失之人，岂可误卿得阳之机？”
    说至最后一句，却是转往黑铠朵朵，迎目凝望。
    银铠朵朵举眸道:“想跟她走，直说就是。我自己的路……”
    她转身大步跨出，凛然道:“我自己走！”
    林笑也不劝拦，只对着离开的银铠朵朵呼道:“莫要忘记，心之所向，必有呼唤。”
    “卿向往未来，正是未来在向卿呼唤。”
    “是否回应呼唤，取决自身！”
    银铠朵朵微作停顿，纵身展翼，腾空远去。
    黑铠朵朵神色复杂道:“君果然还是选择了我。”
    林笑回身，微微笑道:“朵朵小姐当知，我留下，并非要随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