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植之不求他了，端端正正坐好，人好乖。
    “校长，你怎么这般老不正经。”陈植之讲。
    “我这般年纪了，啥没见过遇到过？啥叫不正经？”
    校长凤眼一挑就是讲：“蛮荒年代，男的女的都不穿衣服，天黑了没事做，男的摸女的，女的抓男的，就是个日常打发时间，跟你们夜里没事吟诗作对一样。什么是正经？什么又是人伦，什么又是兽道？去你妈的。”
    ……
    都男的摸女的抓了，边上任棠一看就还是个纯情少男，脸红到要烧起来，陈植之也就不要脸了，跪下来拜了校长一番，起来讲：“校长您心情好，感谢校长您为我们讲法，校长千古，校长万万岁。”
    “万岁也不过几年了。”校长叹了口气，再挑眉看他，半边脸都是肿的，不禁回头对着任棠又是一顿伤害：“你打人也太狠了，下辈子还会这么丑！”
    “呜呜呜呜……”任棠给他骂得大哭。
    陈植之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求他讲：“校长怜悯，莫说他了。”
    “唉……”校长叹息一声总算是放过了任棠，但他再看陈植之却摇了摇头，讲：“我不能治你，我治你，你好太快，回头落人口实。你这些伤还是等那疯老头回来处理吧。”
    “那你呢？”陈植之心想，你莫是这就要走了，却见校长摇摇头，道：“长夜漫漫，我也没法陪你快乐，帮你减轻一点痛苦，就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这……
    陈植之突然觉得跟他亲个嘴，如果能立刻伤病全好也不是不可以。
    但机会过了就过了，校长摆手一下，不知从何处引来一盏油灯，灯放到了二人身旁，二人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幽暗天色下，被茂盛的茅草野树包围，不是破庙胜似破庙的大屋之中，校长看着朦胧夜色里，草间来往跳跃的蚱蜢，说：
    从前在王屋山有个老僧。
    讲是搭了个棚在山中修炼数年，周围人或有闻之。
    忽然一天，来了个老道，求老僧留宿一宿。老僧嫌弃道人衣不蔽体，粗糙肮脏，不许。
    道士就火了，与他论法。
    道士说：佛和道也差不多，你知道有佛的时候，道也早就有了，怎么就不能收留我一宿了，你请回答。
    讲到这里，那任棠也是求死，擦着眼泪问：“这道士说话怎么这样粗俗直白？”
    “关你雕事！”校长骂他一句，校长的故事继续。
    那老僧上场辩论，讲：我学佛的，不知道谁能跟佛比。
    道士就说：我道家也讲了万物起源，你佛家拿佛学解释得通的事，我道家都行，怎么就不能比了。
    老僧又说：我释迦牟尼佛超厉害的，前头是王子，后头有干了好多厉害的事，你道家老大什么的干活？敢跟我比？
    “校长。”
    “住口！”
    再次吼退了任棠，校长继续。
    老僧讲了释迦牟尼佛的生平，花了差不多两小时，喝了八瓶矿泉水吧。
    “哪里来的矿泉水？”
    陈植之也忍不住了，问。校长瞪他一眼，讲：“山里还能有什么水？石头缝里流出来不都是矿泉水？去你妈的，给老子住口。”
    好么……
    简单粗暴。陈植之也住口了，校长继续。
    总算是轮到老道上场辩论，老道讲：我家老子，是劫道老大，旗下好多手下，姜子牙你听说过没有？跟我老大混的。
    “陈先生……”
    “安静，安静，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说服了任棠也说服了自己，陈植之示意校长继续。
    校长继续讲：
    总之老道也讲了一番老子的牛，然后总结：你家的佛也只是群魔中一强者而已，不像我家老大，他生出了整个世界！！！
    “这话还是太过了，”校长笑道：“明明生出这个世界的是女娲。”
    ……
    任棠想说什么，但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好像长大了，就认了，点头讲：“啊，啊，是女娲。校长您见过啊？”
    “没见过，想要去见上一见的时候，隔壁龟组一个老大，人挺好的，还常给人发自个没事生的蛋吃，结果给她抓去补天了。”
    校长讲：“我怕她回头乌龟用完了，材料还不够要用到我，就躲起来了。”
    这番话恐怖吧，恐怖点都不在龟组，也不在老大，而在于校长他是极端认真这么说的。任棠此刻是真不说话了，不敢再忤逆校长，等着他继续。
    校长继续，讲到此时，那老僧气到要吐血，跳起来不摆事实讲证据了，直接开骂：“你这样诋毁佛祖，会掉地狱的，变成猪！”
    ……
    而那老道也决定能动手咱就不要动嘴。眼看二人就要开砍，路边忽然来了个路人老头，是个樵夫。
    俩老头毕竟不是真的想动手干掉对方，都是老头对吧？
    校长笑了，道：“雕都已经瘪了，抹布一样，还有个屁力气打人。赶快地扯了那路人老头，让他给评评理，究竟是佛好还是道好。”
    老头就说：你们两个又不是老到无父无母，也不回家去伺候老人家，也没见赶快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不给皇帝打仗，也不下地耕地种庄家，啥都不干就是偷生于人间，居然还在这里争佛厉害还是道厉害。还干扰我干活砍柴，有毛病！
    讲完老头一脚踹翻了那老僧的棚子，棚子压下来，老僧老道一阵哀嚎，再去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陈植之问。
    校长笑起来道：“棚子下面哪有什么老僧老道，一个铁铮，一个龟背，两个垃圾成精，也配论道佛道？可笑，可笑。”
    ……
    故事讲完，在场二人完全不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校长这是干嘛。
    你说他没想法随便说个故事给大家听听啊，陈植之看自己，再看眼泪水还没干的任棠，觉得在场这二人都不值得校长没点事说个故事来娱乐，便腆着脸爬过去问校长：“校长，您这个故事是何意啊？”
    “都说精怪鬼神厉害。”
    校长拨动灯芯，灯大了一点，照亮了整间大屋，他环视一周，视线回来落在陈植之身上道：“一个砍柴老头随随便几句骂，几个妖怪不知道晒了几百年的太阳几百年的月亮，一点修行就是白搭，棚子一塌全没了。所以我说啊……”
    “校长请指教。”
    陈植之弯腰行礼，校长笑笑道：“说到底此世界是人世界，人就是世界第一大，你看我长到这把年纪，即便没有修行，也算得上你的祖宗辈了，过来见你，还要随你之形，以你之意示之。”
    他想了想，接着说：“听说你遇见了北海龙王，他是何样貌？也是人形人态吧。”
    “啊。”陈植之点点头，讲：“二十多岁年轻小哥面貌，非常富贵。”
    “龙王有钱嘛，身上是黄金甲，胸中是定海珠。”校长说完，转头看向已经逐渐漆黑的庭院，最后一句：
    “所以这世上哪有能伤人的鬼？只有变成鬼的人。”灯火熄灭，校长消失在黑暗之中。
    黑暗降临，宅子、荒草似乎在同一刻忽然消失，半晌不知名的寂静之后，任棠青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先生为何会认定刘大人府上无鬼？”
    “若武人感应到杀气，农人嗅风知气节。”陈植之道：“他的故事太多，他的时间太凑巧，他的狗死得太一致。如这夏日晚风，吹在我身，动在我心。”
    陈植之说话间，看向任棠。
    黑暗已经来了一会，二人适应了黑暗，就再一次看到了彼此，大屋，荒草和整个世界。
    “再来即便前面三个案子都是同一个鬼所为，之前都是叫你杀人，今次如何叫你杀狗？若狗是那鬼认定的心碎之物，杀了，这事不就了了。若不是，那杀狗做甚？”
    陈植之忽然不说话了，他看向宅子外有些发红，宋州城夜里被万家灯火照亮的天空，许久一言不发。
    他心情复杂，觉得无论是他留了镜子给刘大人，还是疯子老医生连夜出去打听消息，都是无关痛痒切不到核心的小花招，已经迟了……
    这一刻，他和任棠还盘腿坐在这大宅子破旧的木板上，吹着夜风，就都已经迟了，迟了。
    人心变成了鬼，一切都已经迟了。
    黑暗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