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没有听见鸡鸣声，而是陆地上的一阵轻风吹过，他便从睡梦里醒来。然而今天这夹带着陆地烟火气息的风来得很早，他躺在床上，抬头看了看映在窗纸上暗蓝色的光，知道时间尚早，于是想继续把梦做下去。
    只一闭眼，舅舅便看见群岛间那些白色浪峰从海面升起，成片的海鸟在天空盘旋，然后又纷纷垂直向海面坠落下来。
    海鸟在水面上溅起朵朵浪花，并发出“噗噗”声响，舅舅随之再次醒来，望着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走到院子里，清晨的寒气袭来，他浑身不停地哆嗦。
    外婆端着油灯走进厨房，她压低声音说：“老二，怎么起这么早？”
    舅舅在院子里收拾起钓索卷儿、渔叉和渔钩，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大大的布袋里。“妈，不用做饭，我们到海边随便煮点什么吃。”
    “妈给你们煮阳春面，吃了再走。”外婆在厨房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外婆趁着烧水的间隙，回卧房给舅舅取出一双新做的布鞋，“老二，妈刚给你做的，穿上，老光着脚走路。”
    舅舅进来接过布鞋，借着残月的光线端详了半天说：“妈，我都习惯了，你眼不好，以后就别给我做了。”
    外婆轻声说：“你可得照顾好阿莲。”
    “放心吧，阿莲比阿双能干，我能看出来。”舅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一边把鞋子往脚上套，一边说。
    “别镇日家阿双，阿双的，妈知道你想他们，可是你再想他们也回不来，你以为妈不想他们吗？你好好教阿莲打渔，你老了还指望她呢。”外婆说。
    舅舅穿好新鞋，走到院子里，跺了跺脚，把头从门外探进屋子里说：“妈，新鞋真合适。”
    外婆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我还得告诉你，不许你跟阿莲发脾气，你要是不听妈的话，回来我可不依。”
    舅舅憨笑着说：“阿莲可是个灵秀的孩子，我见到她哪还有脾气呢。”
    外婆听到厨房里传来哗哗的开水声，她赶忙转身进了厨房，揭开锅盖的瞬间，外婆便消失在从锅里涌出的蒸汽里。
    “阿莲，起床吃面喽。”外婆在沉睡中的阿莲耳边轻声呼唤。
    阿莲腾地一下便坐了起来，“外婆，是不是晚了？”
    “没有，舅舅也刚起床，你们吃了面再走。”
    阿莲揉了揉眼睛，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外婆把手放在她的额前说：“昨天睡得晚，今天又这么早起床，可辛苦我的阿莲了。”
    阿莲伸展了一下身体说：“外婆，就该这么干。”她微眯着惺忪的睡眼，摸索着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走出卧房。
    舅舅已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放着一碗腾着热气的阳春面，油灯摇曳的火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舅舅见阿莲出来，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面碗，然后拿起筷子，从自己面前的碗里挑出一柱面条，吱溜，吱溜地吃了起来。
    外婆把干粮和水装进一个布袋里，等阿莲和舅舅吃完饭，交给舅舅说：“和你说的，都记住了？”
    舅舅接过布袋，掂了掂说：“带了这么多，妈，我都记得。”
    “舅舅，干粮和水我来拿，你拿着打渔的工具。”阿莲从舅舅手里抢过布袋说。
    “还有二十多里路呢，都让你舅舅拿着。”外婆赶紧说。
    阿莲不等外婆说完，早背着布袋走出屋子，“外婆，你可不要把小团圆宠坏了。”
    “你这个机灵鬼儿，外婆饿不着她。”外婆笑着说。
    “妈，我们走了。”舅舅把装着渔具的袋子背在身上说。
    外婆把阿莲和舅舅送到篱笆墙外，舅舅说：“妈，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着。”
    夜色里，外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远远地传来阿莲的声音：“外婆，回去吧......”
    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来到耸立在海边的山崖前。舅舅点亮手里的风灯，他们顺着盘旋在山崖上的小径缓慢地下到崖底，小渔船就停放在崖底狭窄的沙滩上。
    他们把东西放进船里，阿莲和舅舅把小渔船推向海水，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
    “舅舅，祝你好运。”阿莲在舅舅踏进船里时对舅舅说。
    舅舅怔了一下，黑暗中，他的眼睛泛起一道亮光，“阿莲，好运。”
    阿莲也上了船，舅舅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楔子上，身子向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向大海深处划去。
    陆地的气息被他们一点点地抛在身后，他们划进海洋上清晨的清新气息中。
    在经过一片水域时，阿莲看见海水里闪着幽幽的蓝光，似有万千颗宝石在海水里浮动。她惊呼起来，舅舅一边划桨一边说：“这里的水很深，发光的东西是一种海藻，这里有旋涡，旋涡下面有好多种鱼，但这里很危险，我们得赶紧离开。”
    “舅舅，这里暗礁多吗？”
    “我们正在躲避暗礁。”
    “我怎么感觉不到？”
    “傻孩子，你要是感觉到，我们就麻烦了。”
    “舅舅，你怎么知道哪里有，哪里没有呢？”
    “等天亮时经过这里，我再告诉你。”
    一群黑色的小鸟从他们头顶飞过，阿莲大声说：“舅舅，有小鸟。”
    “是燕鸥。”
    “燕鸥，它们也在找鱼吃吗？”
    “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
    “为什么？”
    “它们太柔弱了。”
    “那它们好可怜。”
    “它们生活过得比我们还要艰难。”
    此时的海面平坦无浪，天也渐渐亮了，他们已划出很远，陆地在阿莲的眼里，变成一条模糊的绿线。不等天色大亮，舅舅让阿莲坐到他的位置上，稳住桨，然后舅舅开始放出一个个鱼饵。每个由一条新鲜的小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都给包在鱼肉里。
    太阳开始从海面升起，阳光越来越明亮，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舅舅告诉阿莲，这时不要看太阳，光会刺伤眼睛。
    小船拖着舅舅放出的几个鱼饵，缓慢地海面上浮动。
    太阳越升越高，阿莲已看不到海岸的那一道绿色。此时的海水颜色很深，阳光在海水中幻化成七色彩虹。无数的浮游生物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在海水里。
    舅舅低声说：“这里有鱼。”
    阿莲问舅舅：“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鱼。”
    “看海水里这些细碎的小东西，有它们的海域，肯定有鱼。”
    阿莲感觉脖颈被阳光晒得热辣辣的，汗水开始在后背流淌。忽然，一根钓杆猛地往水中一沉。舅舅迅速抓住钓杆，“来啦。”
    阿莲扶着桨，着急地问舅舅：“舅舅，我该怎么办。”
    “稳住桨，不要动。”
    阿莲屏神息气，双手紧紧握住船桨。舅舅双手拉住钓索，试探性地往回收，嘴里轻声嘟囔着：“吃吧，吃吧，吃鱼饵吧。”
    钓索猛地绷紧，舅舅一侧身，险些从船上跌落进海里。舅舅松了松钓索，却没了动静。舅舅又在和鱼说话：“吃吧，千万不要客气，你倒是吃呀！”
    钓索又一次猛烈地收紧，“哦，你在转身呢。”
    连续几次抽拉，舅舅开始往海里一截一截地释放钓索，“它已经把鱼饵全叼在嘴里了，它要带着我们往前游呢。”
    “嘿！”舅舅大喝一声，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进了几尺后，连连猛拉，舅舅的脸因为用力，憋得通红，他斜侧着身子，用身体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但是没有用，水下的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舅舅无法把它再往上拉出一尺。舅舅转身，把钓索套在背上猛拉，紧绷的钓索不停地抖动，弹起的水珠在钓索四周飞舞。
    鱼儿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
    “舅舅，我来帮你。”阿莲扶着桨座站起来说。
    舅舅扭转身，把钓索套在背上，斜仰着身子，脊背几乎挨到船舷。“它太大了，就让它先游一阵再说。”
    “我们一起往上拉不行吗？”
    “没事，只要它不往下沉，就这样先撑一会儿。”
    舅舅攥住勒在脊背上的钓索，小船不停地朝更远的地方驶去。
    “舅舅，为什么不把钓索拴在船舷上？”阿莲问。
    “它会把钓索扯断，也许还会把小船掀翻。”
    阿莲把水壶送到舅舅嘴边，舅舅咕咕喝了几口，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滴。阿莲又把干粮拿过来，舅舅摇摇头说：“我还不饿，你去吃吧。”
    就这样一直僵持了足有两个时辰，小船还被大鱼牵引着向大海深处行驶。
    舅舅回头一望，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去，但愿它能在太阳下去前浮出水面。”
    “舅舅，我来替你拉一会儿。”
    “不行，鱼太大了，你掌握不得。”
    “那怎么办呀！”
    “这该是条多大的鱼呀，但愿我们能把它拉上来。”
    “舅舅，前面那是什么？”阿莲忽然大声喊道。
    舅舅顺着阿莲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一座光秃秃的小岛在前方的海面上出现。大鱼正带着他们向着小岛的方向游去，而且越游越快。
    刚刚还是一碧千里的天空，骤然间变得阴沉起来，夕阳已不知何时被大块厚实、沉重而浓密的乌云遮去。
    水下的大鱼仍然没有浮出水面，小船被大鱼拖着，飞速在海面上行驶。突然，一声巨雷从浓云滚落，顷刻间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天空不时划过一道道火蛇般的闪电，照亮浊浪排空的大海和乱云飞渡的天空。
    小岛离他们越来越近，大鱼忽然调转了方向，一道闪电仿佛把天空划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照亮了整个苍穹。舅舅弯腰解开系在船上的钓索，一缩身，松开手里攥的钓索，盘在船上的钓索瞬间便被大鱼带进海里。
    舅舅接过阿莲手里的船桨，大声说：“抓稳船舷，我们去岛上躲避风浪。”
    舅舅拼命划动船桨，小船被风暴和海浪簸弄着，如同一个幽灵，从浪峰一直滑落到谷底，转眼间，又出现在另一个浪尖上，飞也似地向小岛冲去。
    桅杆上方，破烂的风帆，折曲得好似一根芦苇，在风中猎猎作响。突然，系住它的绳索断裂了，于是那张破帆像在黑云之上滑翔而过的白色大鸟，被卷进阴暗的天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阿莲看见舅舅拼命地挥动着船桨，一刻不敢停歇。舅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面对危险的刚毅和坚定。接近小岛时，舅舅几次巧妙地避开近岸的礁石，顺利地把小船停到小岛伸向大海的浅滩里。
    舅舅拉着阿莲，跳下小船，他们?过浅水，躲进一块兀立的巨石后面，几乎就在同时，暴风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小岛袭来。
    阿莲感到身边的巨石在抖动。恶浪在岩石下方撞得粉碎，翻起的浪花劈头盖脸向她和舅舅砸来，周围的一切都在轰轰作响，电闪雷鸣让她头晕目眩。
    阿莲蜷缩在舅舅的怀里，身体簌簌发抖。舅舅在她耳边大声安慰：“阿莲，别害怕，马上就会过去。”
    风渐渐停息了，天上大片大片乌云，像被暴风雨洗褪了颜色，变成了青灰色。不一会儿，西方深蓝色的波涛上，出现一条淡红色的长带，那是夕阳的光泽。波浪跳跃着，一道亮光在浪尖上掠过，把泛着泡沫的一朵朵浪花染成一条条金色的流苏。
    舅舅拉起阿莲，嘴巴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阿莲却被眼前壮丽的景观惊呆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巨岩旁，默默地呆立了良久。舅舅摇了摇阿莲的肩头说：“我们去找船吧。”
    舅舅的话音刚落，突然，从他们身后的山崖上，传来急切的呼救声：“救命，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