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心大戏院大厅进门处,有一个独立的陈列空间。
它的占地面积很大,设计也很现代,和城隍庙戏楼的照片墙相比,更像是一个剧院历史展厅。时纪刚才进来时候因为赶时间,便没有拐进去。
那个区域的名字,被现代人用龙飞凤舞的大字描绘、镶嵌,挂在展厅入口处,它叫做:“白御霜艺术空间”。
时纪看到那几个字的瞬间,心脏再次像是被人握住般,又拽了拽……
她站在那儿,凝望着他的名字,竟莫名流下泪来……
是他吗?
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时纪冷静抬手,拭掉脸上那抹泪痕,走了进去。
*
展厅内,陈列着这位名为白御霜的戏曲演员生平简介。
他留下的一张张舞台照,他穿过的戏服,他获得的艺术成就和业界荣誉,依次呈现在时纪眼前,让她能简单勾勒出白御霜的一生……
他幼时家境贫苦,很小就被卖入戏班,后来经历了一些磨难,逐渐在戏曲行里站稳脚跟,成了沪上第一的名角儿。
他是一个性格多变的人,有人说他冷心冷情、持才傲物,得罪了半个戏曲界,也有人说他善心、仗义,私下接济过不少同行……在国家危难时,他曾义演捐款,也曾给许多孤儿资助钱财,而他生命最后的结局,是因协助我党开展地下工作时,暴露身份,被日军枪杀……
他死了。
在人们为他设立的展厅里,用阿拉伯数字写着1908??-1937??。
他和那个叫祈月声的名伶一样,死在37年上海陷入的战争中了。作为一个不甚重要的历史人物,他连具体的生卒日期都不准确,时纪一想到这点,昨天那种被堵塞的、壅涨的,让人透不过气的疼痛,又再度袭来……
今天在这里公演的高难度名戏《绿珠坠楼》,曾经是由他复排,才得以重见天日,而又因他的死,再度成为了绝响……
时纪能够想见,他必定是很一位知名的戏曲演员,但她没有想到,他会生于1908年,已是上世纪的故人了?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是白御霜?他和自己爱着的人又有什么联系?
在那些模糊的,黑白的舞台照上,他的脸,眼睛,他下颌线的走向,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与她脑中画面一一重合……
如果是他……
她想寻找的是和她相爱的恋人,为什么找到最后,会落在一个上世纪就已死了的人身上?
如果不是他,自己又为什么会看到他照片、乃至名字就情绪反常,心痛流泪?
这一切都难以解释,不合逻辑!
疼痛与疑惑纠缠心头,搅乱思绪,她发现自己越是思考,胸口的痛就越严重,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掩盖着、阻止着她接近真相,
然而,以时纪的性格,越是被人不明不白的束缚遮掩,便越是不愿意放弃对真相的探寻……终于,她支撑不住,扶着墙壁走到一个座椅旁……
*
一位老人带着群十几岁的少年,从时纪跟前走过。
他们看起来身姿挺拔,体态匀称,举止中带着普通人没有的韵律,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不停询问老者问题。应该是一群戏曲学校的学生。
“那白先生死了,《绿珠》是怎么传下来的?”
“他有后代吗?或者是徒弟?”
“很遗憾,白先生没有留下后代,也没有徒弟传承。”老者的声音在一群孩子中显得特别沉静,“但是,有一位自称他亲属的华侨,一直在资助我们剧院和戏曲文化,今天的《绿珠坠楼》,就是在他资助下重新编排的。”
“白先生这样一位德艺双馨的大家,做了那么多好事,却年纪轻轻就死了,连一个传人都没有,总感觉好遗憾啊……”
“确实,如果我能穿回去,一定要让他跟我生个孩子再死!”
一个女生对白御霜早逝的感叹,引来同伴惊天动地的表白,这一下,其他人也都跟着起了哄。
“哎呦喂,真不害臊!”
“还生孩子呢,怎么说得出口?”
“白先生人帅,戏好,三观正,换我也愿意啊!”
“你们女生咋这自私呢,要能穿回去,怎么不想着去救一下白先生,就知道谈恋爱了?”
“这不都是在瞎说嘛!”
“就是啊,能穿回去吗?”
“行了行了,你们不用争了,”老者招呼他们停下,缓缓说道:“白先生虽然没有后代,但普遍认为,他可能有一位相爱至深的恋人。”
“啊?”
“哈哈,这下没机会了吧!”
女生们齐齐发出失望的感叹,男生则幸灾乐祸的嬉笑起来。
“白先生的恋爱对象,是谁呀?”
“这说来又是一桩遗憾,关于白先生的这位对象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也没有人考证出她的姓名、身份……”
“那…为什么大家会认为他有恋人呢?”
“甭管有没有,都没你们的份儿啦!”
在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闹中,老者带着他们逐渐走远,留下一句话音,飘在时纪能听到的范围,他说:
“只有一封白先生写给她的绝笔信,陈列在展厅最末的结语处……”
*
“如果有一天,你在故纸堆里看到我死去的消息,请勿要为此伤心。
我从未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死亡来临之前的衰老和丑陋,是陷入被戏迷抛弃的境地,会使我不能像一个人那样活着。
我曾在痛苦的不被当人看的日子里生存过,也曾有被人尊崇追捧的风光,而如今,日本人害我破坏了面貌,嘶哑了嗓音,使得我不能再好好唱戏,我恨他们!他们在上海投下炸弹,害死了师弟,我更恨他们!他们侵犯我们的国家,还将要杀害更多无辜的人,我想,四万万的中国人应当是同我一样,恨极了他们的!
因此,我与日本人之间,在国有仇,在己有恨,这种仇恨是极为深刻的,如果白御霜有能力、有机会而不去报此仇,岂能称之为人?
但是,对于你……
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忘记曾同我认识、恋爱这件事情,忘记被日本人轰炸时的恐惧,忘记炮火下死难者的惨状。这一切都不是你该遭遇的苦事,你生活在一个和平的时代,应当放开胸怀,去享受活在盛世的幸福。
我衷心的祈求,你往后的生活里将没有任何痛苦,阴霾,而全是明朗和美好的辰光……”
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白”字,由清冷又锐利的黑色钢笔写出,1937年8月27日,白御霜绝笔。
时纪站在这封信前,字未念完,早已泪流满面。
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旁边,是一副和许多民国老照片一样,被裁剪成椭圆形构图的,白御霜的肖像照。
照片的主人穿着长衫,好像在看着谁,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是一副十分生动的抓拍作品。时纪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拍的,那瞬间,她甚至看到了白御霜在惊讶过后,露出的那个笑容……
简介里说,它是当时和绝笔信一起被刊登在报纸上的,也是白御霜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肖像照。
他死了。
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
在去赴死之前,他亲手把这张照片登上报纸,留给她这样一则讯息。
她在那些字里行间,看到白御霜牵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的亲吻,听到他在自己睡着后悄悄的念“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无数的声音、画面,她在90年前经历过的每个瞬间,蜂拥而来,时纪脑海中的那个男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他在弄堂月下拔枪时,脸上的凌厉之色,他在市井中孑然独立时,一身的落寞冷清,他在舞台上演出时,眼中的顾盼神飞,他在黄埔江畔,侧身为她挡风时,嘴角微笑的弧度……
白御霜。
她今天才突然知道,自己曾经那样的爱过一个人。
然而在时光洪流中,这份爱是多么渺小,似乎只要一个转身,它就会消散无踪了……
时纪此刻心情复杂,百感交集,参差错落……
他果然是个冷情的人!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写下最后这封书信时,一抬笔就告诉自己他将去赴死?就这样,还说希望她过得幸福美好?
随着记忆回笼,时纪头痛欲裂,但胸中拥堵多时的壅塞却被打破了,有什么东西在向外膨胀,溢出身体,感知在逐渐消失,又好像是身体和空间化为了一体……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在模糊的视野中,先是白御霜的肖像照,是那封绝笔信的一个个字迹,像水墨般融化、消散在空中,接着是周围的场景,白御霜艺术空间开始坍塌,在这一刻,空间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又或者,是她在从这个世界消失……
当时纪再次找到白御霜时,时间的规则被打破了,过去、未来、现在交织都在了一起……
她在时空的缝隙中,看到了第一次遇见白御霜的自己。
他在台上,斜戴着那支点翠蝴蝶簪演出《痴梦》,她站在台下,手里拿着小徕卡想要拍摄,又在幕后往台下看,还有现在看着她们的自己……时纪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忘记白御霜!也可能不是第一次回到他们当初相遇的时间节点了!
念及此处,时纪不由得害怕起来。
她已在时间中回溯了多少次了?这一次,她又将回到过去的哪里?会不会再次失去曾经与白御霜相识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