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7日，陈小姐工作的医院。
白御霜和她站在医院前庭，在人来人往的病患和医生中，交接了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昨天晚上……”
“是贺先生，他暴露了。”
“那，他现在……”
“放心，船票我帮你弄。”
“我想问，他安全了吗？还有百浪多息的事……”
“也拿给我。还有一件事……”陈小姐突然靠近，近到只有白御霜能听到的距离，才说出后面的话。
半响后，两人告别，白御霜神色里多了些担心。
“陈小姐……”
“嗯？”
“你多保重……”
“谢谢。”
*
时纪放下相机，恼怒的看着眼前的韩晓，背景里的模特们则不明就里的看着她。
“韩老师！”
“嗯？”
韩晓保持着被拍摄的姿势看她，不解。
在这个场景中，他被安排坐在一个中式的道具桌前，此刻本应是一只手扶着镜子，另一只手做抚摸一侧眼角状。这是用中华文化里“揽镜自照”的古典意象，与西方语境中“自我审视”呼应的一个设计，时纪曾多次见到白御霜这样在镜前审视自己，她相信不管是在什么文化语境下，人们都能看懂它的含义：
“透过外在躯壳，寻找真正的自我。”
但韩晓并没有按时纪的设计行动，而是在拍过几张揽镜自照后，把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眼角边，并且做出微微向上提拉的动作。
“你为什么换了这个动作？”
时纪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压不住情绪了，韩晓却依然不明就里，茫然看着她。他当然知道时纪停下拍摄肯定是有哪儿不对，但…韩晓眼神微微飘向甲方几个工作人员，犹豫该不该说是被她们要求的。
时纪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韩老师，照片我会帮你删掉的……”她顺着韩晓的眼神，扫了一眼站在场外的甲方工作人员，提醒道：“至于对你提这个要求的人，建议你离她越远越好！”
韩晓听到她说得这么严肃，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他赶紧收回了手上动作，免得再给别人拍到的机会。
Lisa??林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走过来询问情况。
“怎么了？为什么暂停工作？”
“Lisa老师，”时纪压下愤怒，试图跟友好沟通：“这个项目我拍不了了，你们换人吧！”
“时小姐，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不仅仅是刚才的事……”
时纪看着她精心设计的装置艺术上被强加的符号，模特们头上戴的斗笠，韩晓被要求做的动作，就和这次合作的流程一样，像一个从无奈、到心累、愤怒的积累过程。如果仍然一味的顺从甲方要求，不合理的要求就会更多的披挂到你身上，变本加厉。
“Lisa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希望我们展现的到底是东方美学，还是西方人想象中那种，带有东方主义色彩的‘美’？”
“啊？”Lisa??林显得十分不解，而又真诚：“我是华裔，我的祖辈都来自中国，我当然是想把我们民族的美传达给西方世界看到啊！你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你应该知道，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本身没有错，” 时纪淡定接过Lisa??林这个观点，并将之驳倒：“但我们也应该知道，世界艺术并不是完全异于民族艺术的另一种艺术，而是由全世界无数民族艺术中那些能够被所有人理解、感受的部分共同形成的……”
“不不不，这是不对的！你不能把艺术理论和实际创作混为一谈！”
“所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东西方的美对立起来呢？”时纪没有被Lisa??林的发言打乱逻辑，继续道：“Lisa老师，你如果真的热爱东方文化，真的想要展现中华民族的美，那就应该了解她的博大和包容。十四亿人口五十多个民族，数千年的融合发展，让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美和审美倾向，丹凤眼樱桃唇是中华民族的美，杏子眼柳叶眉也是中华民族的美，有剑眉星目、深邃立体的美，也有温文尔雅端方如玉的美……我们不应该仅仅去表现某一种，尤其是已经在西方世界造成了刻板印象的形象……”
“如果我们总是为了迎合别人的眼光，去接受他们的定义，甚至自我阉割般的去塑造出一个西方想象中的他者形象来面对世界，那么，不仅是这个作品会成为充满东方主义色彩的残次品，更加加深西方对我们的刻板印象，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么多种属于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真正的美，也将永远被漠视、被埋藏，也许在很多很多年后，成为下一个被发现的非洲艺术……”
“时小姐，我想我们不需要这么……那个词怎么说的，上纲上线的，好吗？还是你们中国人已经太习惯这种政治化的思维模式了？”
听到这话，时纪甚至冷笑了一声。
“上纲上线？Lisa老师，如果今天你们在这里增加的符号只有龙，只有中国结，只有斗笠，甚至只有模特脸上那种……充满了刻板印象的妆容，也许都无法说明什么，但把这些元素都汇合在一起，还刻意要求模特做出拉眼角的动作，说好听点是审美清奇，说严重了，这根本就是在搞种族歧视！”
“对！就是种族歧视！”
“拍这种东西，你是想让我们被骂死啊？”
从争执开始就默默站在时纪身边的阿Ken和小羊此时忍不住帮了个腔。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Lisa??林一脸震惊的表情，也开始愤怒起来：“难道我们不想要亚洲市场了吗，为什么要在自己公司的产品广告里搞种族歧视?”
时纪冷笑，拿起相机给她看了一眼刚才拍下的照片，并将之当场删除。Lisa??林看到照片后只觉无法相信，气势眼见的弱了下来。
“这、这是谁……”
这时公关部的一个工作人员抢先道：“时老师，就算有些误会，你也不能说不拍就不拍了啊！现在就只剩下最后几组造型了，你要不拍完，我们的工作进度怎么办？”
韩晓看了那人一眼，时纪顺着他的眼神扫过另外几位小组成员，心里大概有了数。她没有搭理说话的那个人，而是突然换了汉语对Lisa??林问道：
“林丽莎老师，不管你的国籍现在在哪儿，是华侨还是华裔，我都很想知道，作为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人，你们真的一点中文也不会说，一点真正的东方美都感受不到了吗？”
Lisa??林和几个小组成员面面相觑，似乎没有马上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如果你真的已经无法理解我们血液里曾有过的东西，请你这样设想：假如，假如有人跟你说，女人就应该温婉柔顺，在家相夫教子，而不是抛头露面的出来工作，想必你也不会同意吧？同样的，不管是女性的美还是民族的美，都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定义。”
Lisa??林似乎还在努力理解她的语言，时纪已经不欲再多纠缠，向自己工作室成员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场外走去了。
“请您想一想这个问题吧，我就不奉陪了！”
“等、等等，时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时纪回头笑了：“我要是说去谈恋爱，你信吗？”
“啊？谈、谈恋爱…？”
阿Ken和小羊错愕的看着时纪背影，又看向旁边一直坐着的韩晓，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也跟自己差不多，瞬间伤心：刚磕上的CP就这么悲了……
“所以啊，最近工作室就麻烦你们照顾了！”
“到底什么情况啊！时姐？”
“你要去旅行吗？”
“旅行？也算是吧，还是一个和我们这时差很大的地方呢……”
*
时纪跟几人交代完工作的事，发现Lisa??林仍沉默的站在原地。
她正因刚才的话受到了冲击。
时纪想她应该是一个真诚的人，也许Lisa??林并没有从主观出发去创作一个刻板的、甚至丑化中国的作品，而是发自内心认为这些符号、形象能代表中国的美。但这也正是让时纪感到最可悲的地方……
一直没敢说话的胡小妹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看时纪真的要走，连忙小声提醒道：“时、时姐，那合同呢……”
“对，你们可是签了合同的！”旁边立刻有人帮腔，这种语气，当然不会是工作室成员。
“赔！”
时纪背对着那几个小组成员，说出一个字。
“时姐，帅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