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

    京城气氛明显较往日更加肃穆,陛下在南书房里召见了一批又一批大臣,此消息传得突如其来,瘟疫弥漫,守关的将士们大多都染上了时疫,若是没有破解之法,死一批人是极有可能的。

    黎音往家里捎了一封信问明情况,却迟迟没有得到回音,宫里的人对此也都是议论纷纷,虽然天高皇帝远,瘟疫一时之间还不能蔓延到这里,但马上就要入冬了,年关将至,发生这样的事情对谁都不好。

    黎音每日在书院里陪着十公主读书,十公主虽年幼,但是心善,她的生母只是陛下的一个贵人,地位并不高,比起高调的七公主来说,十公主在宫中的存在感有些弱。

    她与黎音认识也没多长时间,却平白无故对她有些依赖。

    宋池鱼却着急,宋南佑没有消息传来,她的心却始终不能安定,瘟疫弥漫的地方距离他所驻扎的营帐没有多远,怕是过不了几日,他那里也会沦陷了。

    黎音见到她时,她哭得有些无助,肩膀一抖一抖,“阿音,我该怎么办?爹爹说,一切都是命数,可是我哥哥他……我不想他死。”

    宋池鱼绝望极了,当初明明可以阻止他离开,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有些接受不了。

    黎音拍着她的脊背,心想这件事确实没有料到的。

    前世瘟疫到来是在一个月后,如今却早早就传来了消息,她不清楚是某些因素导致提前了一个月,还是前世消息被人刻意压着,到了瞒不住的时候才被捅出来。

    她心下有些复杂,却也只能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安慰七七。

    如今的形势来看,关卡封锁,京城里守卫比往常多了一倍,进进出出的人都要经过严密排查,若是真的是一发现就上报,或许可以趁着还没扩散早早控制住。

    眼下,她们也只能期待着事情朝着好的一面发展。

    只是未曾料到,第二日,快马加急送来的情报,已经有一批将士倒下去了,再次请求朝廷支援。

    宋池鱼直接晕厥了过去,黎音扶着她躺在软榻上,心想这么干等着终究不是办法。

    她想到一个人。

    他一定知道该如何解决。

    前世薛子衍做到了辅政大臣,官居三品,又是新皇面前的红人,她想不清楚的事情,他未必没有办法。

    黎音去求了皇后出宫,眼下政况未清,她借口回府取一些东西,皇后娘娘虽然不悦,却也并未阻止,只是嘱咐了她不要随意走动,免得出了祸事。

    皇后娘娘有些力不从心,黎音看着她,发现比先前憔悴了不少,她的穿着依旧没有太过华贵,许是这些天又是给宣王选妃,又是给七公主选驸马似乎耗光了她所有心神,她显得有些疲惫。

    黎音脑海里忽然冒出有关这位皇后的话,她并不是陛下的原配夫人,年岁看上去也要比陛下小很多。

    黎音想到前世里一直有人说,皇后娘娘入宫前,是已经许配了人家的,交换了庚帖,就连聘礼嫁妆都准备齐全了,谁知就在成婚前没几日,忽然一道圣旨下来,封徐氏女为皇后。

    对徐家而言,这是泼天的荣耀与富贵,谁都没有料到,徐家竟然能出一位当朝皇后。

    前世没见过徐皇后的真容,只是听说过这位皇后性子娴静,喜爱佛经,长居未央宫,不喜与人交谈。

    后宫诸事,大多是娴贵妃在操持。

    如今见到了皇后真容,黎音心里,倒是多了一分别的思量。

    她匆匆拜别皇后,而后便回去了黎府。

    京城戒备果然森严了不少,如今已经是深秋,按理说各家各户都应该着手准备入冬的事物,可她掀起马车上的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门户禁闭,夹道上行走的人甚少。

    黎音抿了抿唇,心里的凝重一点未少。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轻斥,黎音蹙眉,正要张嘴说话,采薇却道:“小姐,是……薛公子。”

    话音刚落,外头又响起一道声响,“我家公子请黎姑娘一聚。”

    喊话的这人黎音也熟悉,正是前世薛子衍身边最亲近的侍卫,上辈子无数次看到这侍卫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这辈子却是第一次见他。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此人名唤曲尘,武功极高,也不知薛子衍从哪里寻来的人,竟对他死心塌地。

    这一点黎音非常佩服,薛子衍身边人总是对他的话说一不二,前世她深有体会。

    曲尘见黎音没有回应,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我家公子请黎小姐在长安坊一聚。”

    黎音情绪有些复杂,她如今,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他。

    这个问题一直被她逃避,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些,薛子衍怎么可能做不利己的事情,她想到了那个吻,一个从来不敢深想的念头渐渐浮了起来。

    她有些意乱。

    左右也是要去找他的,如今正好遇上了岂有不见之理。

    长安坊里的生意倒是没有怎么变化,京城里虽然行人少了,但瘟疫一时半会传不过来,大家该吃该喝该玩的一点都没少。

    黎音被曲尘带去了二楼,上一次她来这里还是来见萧益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却又正好与他在这里相见。

    黎音想到了最近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流言蜚语,不知道是不是人们都喜欢对相貌出众的人议论,除了传他与七公主的事情外,还有另一件事引起了黎音的注意,那就是薛子衍的身世。

    前世她一直以为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如今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说这榜眼与衢州来的那户人家关系匪浅,又都姓薛,这也不怪她多想。

    只是前世从来没听薛子衍提起过自己的身世,这辈子突然听到有关的消息,她觉得惊讶之余,内心也多了几分说不清楚的情绪。

    衢州薛氏,与河东裴氏齐名,家中本是靠着经商致富,后又陆续有子弟入朝为官,虽然黎音并没有听说如今朝堂上是否有薛家的人,但她听说过薛家的名头。

    今日之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薛子衍和衢州薛氏联系到一起。

    她清楚薛子衍的过去,在没有出人头地之前,他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受到过很多磨难,这也是为什么日后他青云平步后,从来不会放弃每一次往上爬的机会。

    如今却传出他与薛氏有瓜葛,她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若是薛子衍真是薛氏之人,过去十几年,薛氏对他不闻不问,让他自生自灭,如今他高中榜眼,薛氏来认亲,这可真是让人觉得心寒。

    她从前只知道薛子衍可怜,却不知道他还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若是这件事被证实,那他以后……该如何自居。

    黎音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太多,她跟着曲尘上楼,一眼就看到了珍珠帘子身后坐着的那人。

    他穿着一件玄色衣袍,墨发用玉冠束起,冷白如玉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不可靠近的疏离,与前世相比,他多了些稳重与不可捉摸。

    那双绮丽的桃花眼里隔着一层薄薄雾霭,眉间含情眸却如寒冰。

    此刻他并没有收敛情绪,黎音一进来,便看到他一张面容沉寂,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戾气。

    黎音心不由紧了紧。

    她见过薛子衍发怒,更瞧见过他提剑杀人的模样,那样不含一丝暖意的眼眸,猩红的瞳孔,一剑封喉,死在他手下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便死不瞑目了。

    正是因为亲眼瞧见过,她对薛子衍始终都有一丝隐秘的害怕,她敢随意朝他发脾气,敢说一些放肆大胆的话,全仗着他那时心情好不会对她动杀心。

    若是薛子衍心情不好,她一定是第一个就滚得远远的,哪还能专门往上撞。

    但是眼下这个情景,她躲是躲不掉了。

    不仅躲不掉,看样子还会成为他的发泄对象。

    “过来。”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显而易见的情绪,至少听不出他心情好与不好,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腕处爬着一道细长的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在这里我也能听到。”

    黎音坐在他的对面,从这个方向看去,正好能透过窗棂看见外面的夹道,也正好能看到她所乘的马车就在下面。

    闻言,薛子衍意味不明的盯着她,他本就生得好看,一双眼睛更是让人觉得那里面含情,纵然他对你并无意,但被那双眼眸看着,任谁都会生出几分遐思,产生几缕幻想。

    更何况,他并不是无意。

    黎音被他盯着有些发毛,忍不住又道:“你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阿音,你忽然这么正经,让我有些不习惯。”薛子衍蹙眉,一脸无奈的道。

    黎音险些一口气噎住自己,这叫什么话,她正经?难道不是应该有的礼节吗?

    她该说些什么?

    薛子衍的目光落在窗外,这里视野很好,不仅能看到不远处湖心亭,还能看到远山上开得正潋滟的雏菊,往近能看到打马走过的行人,也能看到她乘着马车路过。

    薛子衍让她上来,是突然产生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见过她了。

    这些日子处理的都是让他心烦的事情,他想要快速爬上前世的地位,所以辛劳了些。

    今日出来,也只是一时兴起。

    没想到能遇到她。

    薛子衍几乎已经猜测出了她要去做什么,如今边关瘟疫横行,若是按照前世那场阵仗来,闹到京城是早晚的事。

    只是如今这里的人丝毫没意识到严重性,打牌斗酒者比比皆是,秦楼楚馆之地亦是热闹非凡,人们不喜居安思危,更觉得那边关凄凉之地,离此甚远,更何况,这里可是盛京,天子坐镇,他们一点都不害怕。

    “阿音,你往外看,能看到什么?”

    倏地,薛子衍道。

    黎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能看到远山处映照着一层薄薄的雾霾,而后是湖心水沉寂着,再就是高阁瓦舍,热闹里透着的烟火气息。

    她看不出什么,却又什么都能看见。

    皇权更迭,她看到新皇以雷霆手段处理了所有不服之人;边关苦寒,她看到很多被流放的人惨死异乡;高楼坍塌,她看到昔日繁华显赫的世家也不过在一夕间倾覆……

    她还看到,人人心中都是利益当道,所有人卯足劲往上爬,最后却摔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她只是一介女子,所求也只是安稳度日,她只想所在意的人平安康健,顺遂一生。

    经历过生死的人,往往把生死看的极其淡,她却不同,鬼门关走过一遭,她无比清楚那是多么可怕一件事,曾经发过誓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地步,如今亦然有强大的求生意志。

    她缓缓道,不答却是反问,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你看到了什么?”

    薛子衍挑眉,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愉悦的情绪,嗓音没有刻意压低,透着几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气息。

    “你看到那个乞丐了没?若是我此刻收留了他,教他读书写字,武功谋略,你说十年后,他会不会是一个有名有才的当世大家。”

    黎音也看到了楼阁下缩着一个身着破衣的小孩,这样的乞丐盛京里也有许多,他并不算特别的那一个,但眼下天气阴沉,最近又恰逢阴雨,他却连一双像样的草鞋都无,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看上去悲惨极了。

    黎音抿了抿唇,心里第一次升出同情的感觉来。

    忽然,不知从哪里闹哄哄走来一群人,其中一个毫不留情的将小男孩手里唯一的饼抢走,而后又大摇大摆的离开,那个小男孩毫无还手之力,被欺负了也没有说话。

    黎音想,若是没有善心人的出现,也许他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你是在可怜他吗?”

    薛子衍淡淡问道。

    黎音指尖攥紧,她看不得这种场面。

    薛子衍眸中浮起些淡淡的讥讽来,他伸出手来给她倒上了一杯热茶,而后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可是瞧见了,弱者也会欺负弱者,只有成为强者,才不会受人禁锢,受人屈辱。”

    那个被欺负了的小男孩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天凉了,他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只能抱紧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些寒冷。

    黎音没有否认他的话,这个世上,人人都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事情敬畏,平民百姓羡慕世家贵族豪气阔绰,地位低下的人羡慕高位之人生杀予夺,深陷囹圄之人羡慕天高海阔的自由,人人都会产生绮念,若是那人是自己,该多好。

    可与此相反,世人对不如自己的人,态度却没有那么好。

    可怜有时候并不能换取同情,换来的却是旁人无休止的欺负与折磨。

    也许正如薛子衍所说,那个孩子若是一直这样弱小下去,以后要么早早陨命,要么就是成为那些手拿棍棒,欺凌他人的人。

    黎音喝了一口热茶,茶香四溢,拉回她些许思绪,她抬起眸,嗓音透着冷清,道:“那什么才是强者?”

    她第一次露出这样执着冷静的神情,薛子衍却沉了眉眼。

    良久后,他才开口,“强者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

    黎音心一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在告诉自己,不要同情怜悯他,更不需要可怜他,纵然外面传的流言纷纷扰扰,于他而言,都不是特别重要的事。

    他只在乎亲近的人如何看待。

    黎音觉得这十分像薛子衍的行事风格,旁敲侧打,让她不要试图去同情他。

    只是今日她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你可知道周观?”黎音带着期望的神情问出。

    薛子衍嘴角抽了抽,她还不知道,周观与他的关系?

    “你想问治疗时疫的方子吧?”薛子衍一语道破,前世他们二人都经历过瘟疫弥散,自然也都清楚是怎样平息这场疫情的。

    黎音点点头,她知道时疫不会蔓延到京城里,但是却会危急宋南佑的性命,宋南佑若是没了,七七也不会有好的下场。

    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她承受不起。

    “三日后,等我答案。”

    “为何是三日后,现在不行吗?”黎音有些不解。

    “阿音,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不是神,三日已经是极限。”薛子衍如实道。

    黎音有些不好意思,她确实太依赖他了,总以为他无所不能,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做到。

    可如今有关他的传言沸沸扬扬,黎音不得不慢慢等待。

    正事办完,黎音也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她本想找个借口辞行,却忽然想到几日前在宫里听到的话。

    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这副模样,确实容易让人心生爱慕。

    她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堵塞,从前只有她一人能看到他,如今却是有千万人都知道他,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她一时还不太能接受。

    纵然知道薛子衍平步青云,但两世加起来,他们相处过那么久,没有任何情谊是不可能的。

    从长安坊里出来后,黎音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瑟缩着那个少年,他仍旧在那里,没有离开。

    黎音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朝他走了过去。

    她姿容明艳,云鬓高绾,穿着一件桃色锦绣绫罗披风,雪白纤细的脖颈如白玉无瑕,精致的面容上带着柔和温婉的善意。

    于那个小少年而言,恍若神仙降世。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采薇,给他一些银两,让他去最近的医馆里吧。”

    黎音柔声吩咐道。

    她无奈叹了口气,薛子衍说的并不错,强者会同情弱者,弱者却并不会同情弱者。

    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强者,她只是单纯看那个孩子就要死了有些难受,她明明可以救他若是无动于衷冷眼看他死去,她更难受。

    黎音不知道,自己这一小小的举动,却改变了这个男孩将来的命运。

    她走后,从那边拐角处走来一个矜贵淡漠的男子。

    小男孩方才得了一点温暖,这会却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寒意朝着他袭来。

    他费力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面容俊美的高大青年。

    青年身上的衣袍是用上好的丝线织就,黑沉沉的绸缎遮住了他面前唯一的一点光芒,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脊背绷得直直的。

    “刚才,她给了你什么?”

    男子好听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小男孩默默收紧了手里的钱财,死死抿着唇。

    “我若是能十倍百倍的给你,你可愿跟我走?”

    男子嗓音低沉,小男孩动摇了。

    他想起方才那个明艳娇丽的少女,又看到眼前这个矜贵淡漠的男人,他们才是一种人,自己却是卑贱下等的。

    “我可以教你读书,还可以教你武功,你可愿跟我走?”

    小男孩松开了手,眸光里迸发出一抹强大的求生意志。

    男人无声的勾唇笑了。

    他的眸光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喜悦,嘴角却轻轻弯起,像是一丝嘲讽的笑意。

    小男孩跟着他走了。

    尽管他死死攥紧了手里的银子,却还有一些碎银掉了出来,小男孩并没有察觉,男人却淡淡瞥了一眼,也没有管。

    他也不同情弱者,但他也不会欺负弱者。

    他会像所有人证明,他不需要靠任何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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