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彭吴村，春雨已淅淅沥沥下了几日。

    雾气缭绕在村庄的上方，绿树桃花掩映其间，高山环绕处处葱郁，远远望去恍若人间仙境。房舍交错其中，梁上炊烟袅袅，孩童穿梭在田埂之上，呼喝着劳作的大人们回家用饭食，一路上邀鸡喝狗好不热闹，逗得劳累的大人们哈哈一笑。

    小谷今日并没有和小伙伴们一起出门唤大人们回来用饭，他正坐在小板凳上守在一个少年的床前，双手托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昏睡的少年很是俊美，只是很瘦，脸颊两边的肉都消了下去，颧骨有些突出，唇色泛着白，肩胛锁骨更是瘦得突出，那腰跟细柳似的，不堪一握，整个人跟个琉璃似的。

    他已经连续躺了半月有余了，村里的铃医说再不醒就醒不过来了。

    孩子的愿望总是朴素的，今日他也照往日跟少年说着话，古老的传言只要不断跟昏睡不醒的人说话就能将人唤醒，小谷加入了自己的小心思： “大哥哥，你一定要醒过来啊。神仙娘娘一直照看着你呢。”

    陆鉴并不是不想醒过来，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直被困在另一方天地中，天光不在，四周都是一望无垠的黑暗，身下是一片泥泞沼泽。他的四肢被折断，浑身骨头几乎被碾得粉碎，只能静静等待自己沉没。

    不知过了多久，泥泞开始淹到他的口鼻，缺氧让他意识模糊，恍惚间好像抓到一团毛茸茸。他下意识将毛茸茸护在手里，忍着剧痛将它举过头顶，让泥水无法淹没它。

    滴答，有水落到他的额头上，陆鉴以为是错觉。

    直到手里的毛茸茸的触感消失，他松了口气，小毛球不用陪他死，真好。

    陆鉴侧头，努力睁开眼睛想看一眼这个好心人，殊不知，一眼万年。

    那一瞬间，凄暗褪去，万物回春，四周花红草绿，一切竟都点染了颜色；清风送香，竹叶簌簌作响，心脏也不由自主同它凌乱。

    那人身着月白长衫，一头墨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胸前，手执青伞，逆光站在他的身前，声如泠泠： “你该醒了，陆鉴。”

    身份被叫破，陆鉴意识才又清醒了几分，原来她竟有那样一双眸子，似水非水，烟波渺渺，看人总不在眼中。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你快死了。”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很重要吗？”

    陆鉴没有说话，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女子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她花了不少力气，并不想让陆鉴死在这里，于是败下阵来，心中却有些恼怒，说话的同时，背过身去，冷冷丢下两个字。

    “楚虞。”

    陆鉴的注意力一直凝聚在楚虞身上，听到她的回答，绷紧的弦忽地松了下来，迷迷糊糊断了意识。

    与此同时，陆鉴终于醒转过来，久未见阳光，下意识便要抬手遮挡双眼，却扯动了周身筋骨，疼得他控制不住，发出□□。

    他伤得实在太重，周身骨头尽碎，经脉几乎全废，灵府空空如也，眼睛看东西也有些模糊。陆鉴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状况，几近废人，若不是剑修体质好怕是连常人行动都不能了。

    淡然如陆鉴，也不由得苦笑一声。

    “哐”地一声，一个小人如小旋风一般冲了进来，驾轻就熟趴到陆鉴床边，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语气中满是雀跃： “大哥哥，你醒啦！”

    是小谷，陆鉴昏睡以来听的最多的声音就是小谷的，因此陆鉴看着她的眼神也不由得软了几分： “嗯。”

    小谷听完也不待陆鉴下文，欢呼一声便跑出门去了，约莫是找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连日来，小谷少不了向自己的小伙伴们炫耀自己家来了个神仙般的哥哥，却被伙伴们一通好笑——什么神仙哥哥，你还说自己见过神仙娘娘呢，骗人不知羞。

    闹的小谷好几次想要带小伙伴回家看看神仙哥哥，被家里大人勒令不许带人打扰病人，现下陆鉴醒了，最高兴的就是小谷了。

    “小娃子，你醒啦？”原来小谷把自己的奶奶叫了过来，陆鉴想要起身，被小谷和奶奶合力拦了下来： “不用起来，你现在可刚起来，不要逞强。你刚醒来行动肯定不便，不过你不要担心，阿姜跟我们说过等泡了药澡，也就慢慢恢复过来了。好在你体质好，恢复得快，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把这么好个娃子害成这样。”

    小谷奶奶一边唠叨，一边将陆鉴扶起来半躺在床上，还特意垫上软枕让他舒服些。

    “你现在醒来了也就算好了大半了，阿姜医术好，她开的药没有不好的。”小谷奶奶说到这里神情都自豪了几分，又说： “你也不用担心。”

    陆鉴知道小谷奶奶是在宽慰自己，心头不由一暖： “嗯，谢谢奶奶，只是我现在身无长物，又劳你们费心。”

    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乖乖软软的后辈，更别说现在有几分病弱的陆鉴了，西子捧心不过如此，不由又唠叨几分： “你也不用担心，安心住下来养伤。你朋友把你放到我们门前时，可留了一大包银子呢，别说一个你，十个你都留得。”

    “朋友？”陆鉴心中不由疑惑，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不由一笑。

    “是啊，我们一开门看你血人似的躺在门口，还是小谷机灵看你......”

    小谷见奶奶话头又要止不住了，不禁摇了摇奶奶衣摆： “奶奶~你去熬药好啦，我要和大哥哥说话。”

    “你个小鬼头，嫌奶奶话多啦？好好好，不过不要太久，你大哥哥才醒过来呢。”奶奶轻轻敲了敲小谷的脑袋，笑眯眯看着陆鉴，柔声道： “小谷要是闹着你了，把她赶出来就是。”

    陆鉴摸了摸小谷的头，笑着道： “小谷很乖。”

    眼见着奶奶走出了门，小谷才轻手轻脚爬上陆鉴的床，盘坐在他身侧，神秘兮兮说： “你别听我奶奶胡说，我明明看见是神女娘娘把你放到我家门口的。”

    “神女娘娘？”

    小谷看陆鉴淡定的样子，以为他不相信，特意坐直了背，信誓旦旦道： “真的，真的，神女娘娘住在玉照山，我小时候见过，绝对不可能认错。偌，你看，她可是牵过我的右手的，这一只长得都比左手好看！”

    陆鉴看去左手和右手并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白嫩嫩胖乎乎，童言纯挚，不由失笑： “嗯，右手是要不同寻常些。”

    “那当然！神女娘娘神通广大，我的绝症都能治好，你肯定没问题啦！”

    陆鉴听她这样一说，不由一惊。他略通岐黄，下意识伸手想要看看小谷的情况，脉搏生机旺盛，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

    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是小时候摔倒磕了牙，又吃什么都“血流不止”，小谷惊痛下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不想拖累父母，便偷偷爬上山想要来个自生自灭。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过后就想要回家却又迷了路。

    想来是玉照山上的神女娘娘被小孩子哭声吵得没法子，这才现身引了小谷下山，顺手把牙齿也修好了。

    陆鉴不由揶揄地想着，这位神女娘娘也有没法子的时候。

    “那你这样说，我可是要上玉照山还愿。”

    小谷狠狠点了点头，认同道： “嗯嗯，神女娘娘救了你，一定是喜欢你。她看见你好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小孩子口中的喜欢与大人口中的肯定不同，不过陆鉴听到小谷这样说，也不由得心头一烫，只好低头轻轻附和着。

    “嗯。”

    小谷却是个鬼精灵，眼睛滴溜溜一转，很是可怜一番： “那你到时候可要带我去。”

    “小孩子不能随意上山，否则可是要被狼吃掉的。”陆鉴不由得想要逗一逗小谷，故作严肃吓唬道。

    小谷却不怕： “我才不怕呢，山里住着阿姜，反正到时候你一定会带我去！”说完就转身跳下床跑了出去，就是不想听陆鉴说出拒绝的话。

    眼见小孩子单方面定了约定下来，陆鉴哑然失笑，反正对山里不熟悉，带着小谷也无妨，护着个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一番打岔心中的憋闷也散了不少，总归人还在，何况还脱离了那个魔窟呢。

    “楚虞。”

    少年低声呢喃着，属于玉照山之上的月辉洒在少年的身上，流淌到少年的指尖。陆鉴看着缠绕在手上的月光，不由一笑，遥遥望向窗外杳杳袅袅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