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半是东风疏狂，院外新叶簌簌作响，檐上雏燕叽喳叫饿，小谷蹲在院子里无聊数着蚂蚁。
阿姜给陆鉴诊脉多时，未曾吐出一个字，搭在脉搏上的手仿若凝滞一般没有动弹分毫。
“我以为你会忍不住开口问我。”
阿姜开口了，带着一贯的冷淡气息，却没有谈及陆鉴的病情。
陆鉴眉目微敛，低头轻扫过阿姜搭在他腕上的手指，突然想起一句“纤纤擢素手”，很是合宜，这一下便忘了抬首。
察觉到少年的视线，阿姜不动声色收起了手，语气略有些不解： “你似乎并不关心我是否可以治好你，为什么？”
“在下的情况，自己也略有几分了解。无外乎四个字罢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一切仿佛不过是微风在湖面掀起的一道浅浅涟漪。
阿姜突然来了一丝兴趣，这个在她只能称作为孩子的少年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药石罔医。”
对于陆鉴来讲这句话或许只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听在别人耳朵里却犹如平地惊雷。
小谷立刻放弃了她的数蚂蚁大业，却也不敢说话，只是跑到阿姜身后，整张脸皱得像捏了十六褶的包子。
傻瓜陆哥哥，阿姜最讨厌说丧气话的病人了！
阿姜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拂袖而去，而是仿若赞同般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确实很糟糕，阿姜平生所见，没有比你更糟糕的了。”
不等陆鉴有所回应，阿姜又自顾自说道： “我以为你会痛苦，会恼怒，会怨恨，或者自弃自轻，这些你都没有，为什么？”
这是阿姜今天问的第三个为什么，她带着一切不解看向面前这个少年。
她见过许许多多病入膏肓者，最开始找她诊疗时不管有多平静，不管如何知道自己的情况，走到最后总会归于爆发。他们会咒骂老天，咒骂亲人，甚至于咒骂阿姜，哪怕这些痛苦并不是阿姜或者任何人带来的。
阿姜的眼睛里不再空无一物，陆鉴很清楚地看到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他很想笑，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带着笑意回复她： “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
人生多有苦难，于人世百年不若片刻风雨。
阿姜听懂了陆鉴的弦外之音，可她偏偏要咄咄逼人，她想看看陆鉴皮囊之下的心，是否也像此刻外表平静淡然。
“你眼睛有所损伤，暗物难视。”
“神识作眼，倒也不错。”
“你经脉气府碎裂，形如废人。”
“既能行动，自能修行。”
“你右手筋脉全断，剑道无望。”
“左手，亦无妨。”
一问一答间，两人仿佛陷入及其玄妙的境界，天地倒悬，蓦然失色。随着第三个问题的结束，阿姜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很久没有像如此思绪繁杂了。
玄之又玄，好像是陆鉴在一刻不停被阿姜逼问着给出答案，被逼入墙角的却又是阿姜。
小谷不解地看着阿姜和陆鉴，视线不停交换在两人的脸上。
终于，阿姜猛然抬头，侧头定定看着陆鉴，开口道： “你怨过吗？”
陆鉴点头： “怨过。”
甚至于恨过，疼痛时，夜深人静时，他都无数次叩问——为什么会是他？他所承受的所忍耐的所坚持的都有意义吗？
苦难本无意义，淬炼于其中的筋骨呢？许是有的吧。
不知何时，空中簌簌落下万千香雪，其中一瓣恰巧落进水盏中，漾起圈圈波纹。
阿姜似有出神，风带着一瓣花落在她眼睫上，如梦惊醒般眨了眨眼： “痴人。”
她并不看向陆鉴，只是自顾自吐出两个字来，不知说的是谁，又幽幽叹了口气，似有非有，叫人听得并不分明。
“我如今治不好你，但也并非没有机会。很多东西我知道，但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并不能确定是否存于世间，端看你是否有这份机缘。”
陆鉴沉稳又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道： “崇风明白，能得姑娘相助，有如此光景，人生大幸，当万分感激。”
崇风，陆鉴的字。
山之崇崇，恣肆如风，是谓崇风。
“小孩付了报酬。”
阿姜并不多话，之后闭口不言，只留下几幅新的药便转身离去。
那玄妙的感觉终于消失，小谷仿若新生大大吸了口气，看见陆鉴只是盯着院门，那是阿姜消失的方向，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摇头道： “痴人。”
陆鉴顿时觉得好笑，故意施了法术，叫一树梨花兜头撒到小谷头上，倒真有几分“幼年老成”的样子了。
“好啊，你故意戏弄我。”
小谷回过神来，知道定是陆鉴故意为之，眼睛滴溜溜一转大声嚷道。
陆鉴闷笑一声，断续吐出两个字： “抱歉。”
“我不管！谷大王生气了！”
“谷大王要如何才能消气呢？”陆鉴知道小谷并不是真的生气，顺着话假装求饶道。
小谷这才扑到陆鉴身上，一会又站起身来叉着腰，仰头道： “你把这招，还有上次变蝴蝶那招，统统教给我，本大王就原谅你！”
“好！”
陆鉴答应得很痛快，只是一些小把戏罢了，玉苍山首徒教个稚童不过片刻，何况小谷也有逗他开心的意思。
只是陆鉴失策了，小谷并未入过学，连最基本的行气都不会，接连教了几日，不仅半丝成效也无，连陆鉴本人都被小谷质疑了。
“你真的会法术吗？”
“当然。”
“那就是你没有认真教我？”
“怎会？”
“难道是我太笨了？”
“小谷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孩子。”
“真的？”
陆鉴陪着小谷坐在树枝上，哄道： “陆鉴从不骗人。”
小谷高兴起来，抬手试了试陆鉴教给她的法诀，无事发生，不禁又垂头丧气起来： “那为什么我变不出蝴蝶啊？”
陆鉴也感到奇怪，当世儿童自出生就要进行测定，三岁入学修道法基础，引灵入气。只是小谷从未有学习过的痕迹，更让人惊异的是彭吴村的人竟然无人修习过，但是身体情况却和寻常灵修的人别无差异。
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将最基础的启蒙道法教给小谷，只是小谷修习过后却没有什么变化，明明看着灵气入体，甚至顺着经脉绕过几个周天，就是没有办法使出来，就连一丝波动也无。
小谷的根骨极好，陆鉴教授的法诀也并无出错，偏偏陆鉴看这里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村子，没有任何道法规则压制的迹象，连灵气都十分葱郁。
陆鉴摸过小谷毛茸茸的头顶，侧头轻声安慰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或许只是上天给小谷的一点小小的考验，或许不久就会成功了。”
“真的吗？”小谷抬头，反问道。
“当然，只要一刻不停练下去，总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就像陆□□日上玉照山一样？”
陆鉴咳嗽起来，握拳抬手掩饰道： “小谷怎么知道我每日上玉照山。”
“你每日拿着食盒，不是上玉照山找阿姜，还能找谁？”
小孩子太过聪慧也不是好事，陆鉴暗暗腹诽。
“唉，陆哥哥也不用每次避着我，我知道大人们要小孩子少上山。”小谷说完又安慰似的拍了拍陆鉴的背： “不过阿姜可能太忙了没有接受陆哥哥的好意吧，要不然每日的鲜果野物怎么都进了我肚子。”
岂止是没有接受，陆鉴根本没有找到阿姜所居之处。
陆鉴眯了眯眼，轻轻敲打小谷的额头，无奈道： “鬼精灵。”
“哼，我可是彭吴村最聪明的孩子。”小谷愉悦地晃了晃小腿，问道： “陆哥哥还去吗？”
“去。”陆鉴露出一抹笑容，活似个小狐狸，神秘道： “明日我有秘密武器。”
说罢，揽着小谷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惹得小孩惊呼一声，而始作俑者哈哈大笑。
身后的树抖擞几下，惊走刚刚预备停留的苍苍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