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眉心

    端王起兵之事,传至京城。

    朝中群臣攒动,随之而来的是紧凑的议事上奏,如飞舞雪花盈盈不断。

    况且先帝仍未下葬,而楚王又迟迟未谈登基之事,已经引起了朝中许多老臣的反对。

    此时,群臣被召集在议事堂中。

    本应该吵的热火朝天的人群,此刻却鸦雀无声。

    楚王身着纯白锦丝的丧服,端坐于高台之上。

    “多事之秋,诸位连番上奏,可有什么良策?”楚王眼神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

    时过半响,仍未有人应答。

    之前的唐总丞已经是活生生的例子,当下时局不清,任谁也不敢不管不顾贸然开口。

    上书进谏是臣子本分,遇事不言,亦是臣子本分。

    “陛下,穆家手握军权,如今京中召唤,却迟迟没有看到人影,加之数日前穆明越狱潜逃,如今穆家此行径,包庇之心,昭然若揭。”曾尚书迈步出来,开口道。

    楚王眼神扫过曾尚书,却未言语。

    正当众人观望之际,韵王迈步从人群中走出来。

    “曾尚书之言,属实严重。”

    楚王抬眸看他,道:“你有何事?”

    韵王神色凝重,眼神平视曾尚书,一字一句,道:“如今端王起势,加之穆家未到,兵权涉及之处,非一言可详尽,唯一点,绝不可忽视外患之忧,穆家同西境犹如城墙堡垒,若因而怀疑忠臣,岂不是叫边境袍泽将士们心寒失望?”

    曾尚书似乎早有预料,神情同样不卑不亢,道:“韵王殿下所言极是,只不过民间似有传闻,穆明如今就在西境穆宅家中,而原本要来京城的穆备舟也是紧急掉头,回西境去了。”

    韵王眯眼打量曾尚书,冷哼道:“曾尚书的意思是穆家已有谋反之心?”

    曾尚书摇头,道:“殿下严重了,穆家忠心耿耿,何来谋反之说,微臣只是有些许不解,端王同穆家之间,颇有些一唱一和之势。”

    韵王性子素来直爽,被曾尚书这么圆滑一绕,根本就是让他牵着鼻子走。

    转身眼睛瞪着曾尚书,道:“曾尚书别忘了,同穆家定下婚约的可是你曾家,如今你公然背刺亲家,又充的是什么心!难道说你才是那个心存异心的!”

    曾尚书嘴角浮现笑意,道:“同穆家的婚约本是先帝所赐,不胜荣幸,可如今形式变化,老臣也只是为朝廷着想,何况犬子因穆家之事,如今还病着,殿下所言实在叫微臣不知如何回答。”

    韵王英气的剑眉紧紧皱起,胸口起伏,开口准备同曾尚书分辨一二。

    还未开口,就被父皇呵斥住,道:“够了!如今是在朝堂之上,即便是皇子,也不可任性而为,既然曾尚书所言是为了朝廷,他的意见自然可以值得采纳!”

    话音未落,议事厅的大门被人打开,传话通报的小太监,神色匆忙的从外面跑过来。

    伏在楚王耳边,道:“殿下,太后娘娘来了。”

    楚王眼眸微动,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抬眸望向大门。

    “太后娘娘来了,还不快请进来。”

    小太监见眼色,忙到门口宣报。

    “太后娘娘驾到!”

    话音稍落,便见一身素衣的太后娘娘从门口进来。

    屋中群臣反应各异,太后?

    不是传闻她早就疯癫,怎么如今又到这议事厅来。

    传闻中疯疯癫癫的太后,此刻正身着盛装,妆容勾勒精致,眼角带笑,抬眸望向高处的楚王,道:“皇帝,本宫闻你被朝事烦扰,特来看看,应该不会打搅到你们吧。”

    楚王神色平静,迈步走下台阶,答道:“母后来的正是时候。”

    太后淡淡点点头,接着从宽大的锦袍袖口里掏出一道圣旨来。

    伸手递到楚王面前,道:“你也算是个有心的孩子,先皇弥留之际,曾嘱咐本宫要尽心帮你顺应大局,当下时局混乱,想来也是先皇有先见之明。”

    楚王听闻先帝,眼底微动,不过只是瞬间,又恢复如常。

    面色不改,接过递来的遗诏,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熟悉的字迹。

    一时间并未应答,而是放眼看向群臣,道:“既然先皇亲笔,那本王便邀请太后娘娘一同处理朝政,诸位可有异议?”

    群臣低头不语,连同方才的曾尚书也默然回到原位。

    似乎谁也没想到,本以为疯癫而毫无威慑力的皇后娘娘,突然出现,并且手持先帝亲笔遗诏。

    无人敢说,也无人愿说,此番情形,谨言慎行才是基本。

    待群臣散去,大殿之上,只剩下楚王和太后娘娘。

    太后眉眼弯弯,从袖口掏出一枚戒指,轻放到楚王手里。

    楚王垂眸看去,道:“这是何物?”

    太后挑眉笑了笑,平日久居深宫,不见太阳,此刻肌肤略显苍白。

    “皇帝,如今你是一国之君,必须要有君王的样子,本宫听说前几日你宫里进了贼,想来担心,只能帮你抓住。”

    楚王似乎明白过来,眉头微皱,道:“柳华?”

    太后点头,道:“为了帮你清除障碍,本宫可是费了大力气。”

    “您将她抓住,是为儿臣清除障碍?”

    太后缓步走到楚王面前,伸手替他整理衣袖,道:“说的对也不对,柳华归根结底来说,既不为权,也不为利,为得就是报复先帝当年弃她不顾的丧子之仇,不过是想将京城的水搅乱搅浑,叫他不得安宁。”

    “看来母后什么都知道。”

    太后摇摇头,苍老而满是皱纹的眼角带着不解,道:“不,本宫看得透别人,却看不明白你。”

    楚王挑眉,道:“我?”

    “若以你的出身经历,你该是最恨端德的那个人,事到如今,倒还放走了他的儿子,时过境迁,先前总觉得你在伪装,这么多年过去,本宫仍旧不了解你。”

    楚王收敛笑意,眼神变得凝重,道:“那母后想要什么?”

    太后眼神顿时凌厉,仿佛蛰伏已久的鹰,终于等到振臂高飞的时刻。

    “皇宫之中,除了要权利,要名望,要江山,还能要什么呢。”

    楚王嘴角带着淡淡笑意,道:“柳华手里有先令君河,万一到时决定鱼死网破,您该如何抉择?”

    “先令君河?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正的先令君河在西境,而不是在京城,若真要害怕的,该是西境穆家。”

    “穆家虽忠勇,但也不是愚忠,您当真觉得穆家没有破局之法?”

    太后完全不以为然态度,道:“当然有,只不过……就算他们要用先令君河,胆敢迈出西境一步,便准备用数万百姓的鲜血性命来偿还。”

    说罢,太后一个响指,门外走进一位侍女,手里拿着盖有白布的木盘,迈步走到两人面前。

    太后眼神示意楚王掀开白布。

    楚王眼底疑惑,还是伸手握住白布,缓缓掀开。

    看到木盘之上盛放的东西时,顿时愣住。

    一只血淋淋的手,被赫然映入眼帘。

    楚王眉头微皱,转眼看到太后眼里胜券在握的笑容,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罪不至死……”

    太后嘴角笑意愈深,望着血肉模糊的断手,道:“掉一只手而已,哪里会死。”

    楚王眼神凝重,道:“您心中可曾想过,柳华的事一旦传出去,琼柔不会善罢甘休!”

    “本宫要的便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看不惯,直接出兵便可,我就不信,穆峥于此会坐视不理。”

    太后眼神阴冷,仿佛像蛰伏已久的毒蛇,下一秒就要取人性命。

    语气笃定间,似乎于她而言,早就已经摸透了穆家,摸透了天下棋局。

    楚王此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即使心中有所设想,却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疯狂。

    她真是个疯子。

    太后走后,楚王站在原地,手记里紧紧攥住,尽力平复心绪之下,才算恢复理智。

    封贵缓步进殿,似乎已经预想到发生的画面。

    望着楚王略微佝偻,带着一丝颓丧的背影,神情复杂。

    “殿下,长公主已经平安到达洛阳。”

    楚王缓缓转身,仿佛了却一桩心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封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道:“殿下,太后娘娘本疯癫在冷宫之中,如今堂而皇之,持圣旨而经朝臣,此番图穷匕见之举……”

    楚王摇头,道:“她不是图穷匕见,她这是在敲山震虎,借力敲打朝臣和本王。”

    封贵眼神不解,眉头皱成川字,道:“可是底侯爷已死,太后的靠山早就倒了,何处使力,何人为她所用,恐怕如今无人所知。”

    “底家可不是她的靠山,反而是因为有她底家才因而立足,先皇崩逝,以她所谋,不会明白潜龙勿用的道理,如今急不可待,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封贵站在一旁,完全感觉云里雾里。

    楚王摇摇头,避而不答,只是叹道:“先皇大葬时日在即,你只管筹备好丧葬之物,其他事,不必担忧,既然风雨要来,自然无处可挡。”

    封贵眼神片刻恍惚,仿佛看到当初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端德太子,义无反顾而去,不留片叶而归。

    “殿下也要像端德太子一样,舍下一切了吗?”不知哪来的勇气,抬眸望向楚王。

    楚王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天下袍泽英雄,有多少人为黎明百姓而流血不归,本王只是恰逢投身到帝王家,他们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做,若非要说什么高低贵贱,本王只此他们轻贱罢了。”

    封贵闻言喉咙酸涩,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想到多年之前,钦天监大人曾说过,高家的罪孽,必须要高家人自己偿还。

    多年之后,没想到这句话,正中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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