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宽敞的主屋子内,主仆二人一坐一跪,南轻无甚神情地看着垂首的海棠,启唇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海棠没有急着回复,只随着这声轻问,想了想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好像不算太久,但也有上几年了,从她发觉南轻开始在意宋家小姐开始。
她从小跟在南轻身边,跟着她喜,跟着她悲。
一开始时,她并不懂自己的情绪,直到她看到南轻看向袁洛时的眼神,那又涨又涩的感觉让她知晓了自己的逾越。
她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身份,有深刻的认知,一介奴婢。
可是袁洛没能珍惜南轻的爱意,离她而去。
南轻在为袁洛弟弟入宫时,她险些恨死那个无情的女人,可又在流逝的时间里,不可自控的,无数次地感谢过这堵围困住南轻的宫墙。
这宫墙之下,年复一年中,只有她能永远陪在南轻的身边,做她唯一的心腹与依靠。
尽管,她依旧只是一介奴婢,但至少在南轻这里,她也会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奴婢。
说来也是好笑,她比南轻二人,都更早地发觉了宋辞的情感。
因为这隐秘的心思,卑微的贪眷,让她在发觉宋辞情感的那一瞬间,就有种微微的恼意。
漫漫人生已过半,她既守了南轻半辈子了,那下半辈子为何不能还是只有她守在南轻身边呢?
虽然,她并不觉得南轻会因为宋辞的感情,而多看那个小娃娃几眼。
但她还是为了万无一失,在某个落日余晖下的海棠花边,隐晦地提醒了南轻。
果不其然,南轻开始疏远了宋辞。
她至今记得,那段时间海棠花正盛,阳光照在身上都是暖意。
凤鸾殿前,她一身新衣,身子板正,对着满心欢喜的宋辞说道,“皇后娘娘今日不适,宋小姐还请回。”
一次又一次,她送走了那个小姑娘无数次。
她看着她脸上笑意一次淡过一次时,她想:真好,南轻的下辈子,也都只有她陪在身边。
可是,她低估了少女的爱意与坚持。
她甚至因那常放桌上的果酒,而厌恶了自家的少主,为何这般不懂事呢?
南轻不愿见宋辞,她家少主为何还要帮那个宋辞,送什么果酒呢?
很是碍眼,那果酒与宋辞,都是。
于是,她偷着处理了很多宋辞酿的酒,味香醇厚的酒被倒在偏处树根下时,她心口的郁闷倒是消散了许多。
她再觉得安慰的是,开始时南轻从未碰过那些酒,就算后来碰了,也见了那小姑娘,但依旧在抗拒,推拒着她。
小姑娘终是会空欢喜的,无人能抵得过远在雍凉那位,在南轻心中的份量。
只是...小姑娘太缠人了,既会哄人,又会惹人心疼。
她看着南轻一点点地从放任小姑娘跪趴在她腿边,趴伏到她的胸口,再亲吻上她的唇。
甚至,南轻为了那小姑娘掀了满院子的海棠花,种了一地的山茶花。
那开在最绚烂时,就整朵整朵地掉满整个院子的花,有什么好看的...
再后来,那夜门外的等候,让她如坠冰窟。
她在脚步远离门边时出声,换来的却是南轻的无视。
她跟在南轻身边近四十年,怎会不懂,她在用无声表达对她逾越的不满,也在用无声,提醒她摆好自己的位置。
这样默默为那小姑娘出气的时候还有很多,她只是不懂,为何宋辞这个半大的孩子都可以,但南轻却看不出陪在她身边近二十年自己的爱慕。
她甚至不求她爱她,只求这一生她都能陪她在这宫墙之中,不受打扰罢了...
泛滥的思绪如潮,一浪又一浪,海棠跪在原地开口回道,“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奴照旧去倒宋家小姐送来的酒...”
“我何时让你倒过辞儿送来的酒?”南轻打断海棠的话,声音发冷。
海棠虽是自诩一介奴婢,但南轻其实几乎没与她说过重话,她此时听着南轻的话,眉头不禁微蹙,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从未。”
话落后,又是久未言语,可海棠的耐心终是抵不过南轻,她抬起眸子,迎上南轻那冰冷的视线时,心口却是莫名的委屈,“奴不信,您从未感受到奴的爱慕...”
“这是你背叛南家的理由?”南轻冷声问道。
海棠眼眶发红,哽咽道,“为什么,您能对宋辞那般温柔,却对奴这般冷漠?”
南轻垂着眸子,看着跪在地上似要哭诉的人,眼中没有一丝的悲悯,“你的爱慕,与我何干?”
海棠呼吸一滞,心跳仿佛也跟着停了一瞬,可她又听南轻说道,“你的眼泪,也换不得我丝毫心软,只让我觉得恶心。”恶心自己有眼无珠,把你当亲近的人,信任了几十年。
何况,一个没有身份认知,连基本的忠主都做不到的奴,在此时此刻,有什么脸质问她为何没能察觉她的爱慕。
她的爱意能有多伟大,要她必须发觉,并给予回应?
自己逾越,叛主,到头来还往她脑袋上扣屎盆子,真当她这些年来成了老五他娘怀里那只病猫了。
“你都跟齐胤说过什么?”南轻最是厌恶背叛者。
她现在只再多看海棠几眼都觉得恶心,就为了心里那见不到光的心思,直接将南家逼到如今这般境地。
可笑齐胤竟比她更早地发现海棠的异样,并加以利用。
这两人,每次见自己硬撑着一副躯壳维持体面时,该有多得意呢?
海棠却是轻笑一声,只又道,“您还没听奴讲完,为何叛您呢。”
她还有那么多话想说,怎南轻到最后都不给她机会呢?
她爱而不得的不甘,被齐胤发觉时的惶恐和逼迫时的无奈,以及真正背叛时的挣扎,南轻都不想听一听吗?
南轻见她这般,伸手提起桌面的茶壶,起身走到海棠的面前,直接一壶浇了上去,冷声问道,“清醒了吗?”
茶壶坠地的清脆,让跪地之人不禁微微一颤。
近四十年的梦,是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