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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缠上的第三十天】

    【被缠上的第三十天】

    “调查得如何了,可有寻到圣僧?”

    谢圭璋从禅房的漏窗里滑落入内的时候,适值傍午未时二刻,斜照入静谧的厢房之中的日色,犹若掐得极细的糖丝,不经意之间溅跃了一番,鎏金般的斑斑光晕,从青石地上纵掠至了赵乐俪的裙裾上。她正安坐于案几前,翻阅着住持递呈上来的《吉祥经》,闻着了动静,当下迎上前问道。

    谢圭璋摇了摇首,嫣红的眸底染了一抹兴色,道:“宗济法师并不在佛塔里。”

    “我掠上山顶,那里只有一位小沙弥,每日按时送膳上山来,但我在佛塔外围绕了数周,却是不曾发现半道人影。”

    此话俨若一块巨大的磐石,凭空投掷入宁谧的空气之中,须臾,掀起了万丈狂澜。

    磨镜本是在翻阅药经,听闻此话,止住动作,容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赵乐俪凝了凝眉庭,说道:“我们方才问了监事住持,住持说,宗济法师近些时日,身躯欠恙,正在佛塔之中潜心修养、著书立说,对外拒不见客。”

    赵乐俪言讫,觉得颇不对劲,因为她从住持那儿所得知的消息,与谢圭璋调查得来的线索,两厢并不一致。

    谢圭璋不可能瞒报案情,那么,会是住持说了谎吗?

    但是……

    赵乐俪将情况往好的方向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住持并不知晓宗济法师失踪了?”

    谢圭璋对她的推测不置可否,道:“我验察过佛塔的塔门,门与窗扃一律是朝内反锁的,外面并没有人为撬锁的痕迹,塔内诸多物具,也蒙了一层灰,可见宗济法师是失踪了有好一段时日。”

    赵乐俪匪夷所思:“按你的意思,法师既没有离开佛塔,就这般在塔内下落不明?”

    局势的发展,委实出乎她的预料。

    她以为自己此番来白露寺,会顺遂地寻到圣僧,从他身上调查玉璜的线索与母亲的下落,哪承想,圣僧就这般从山顶的佛塔里消失了。

    好不容易从赌坊的庄头那里问出来的唯一线索,就这般断掉。

    赵乐俪不能拿此事去询问住持,否则,就暴露了谢圭璋私自潜入佛塔外围调查的事儿了。

    纵使问了,住持也不一定会如实相告。

    当下,该如何是好?

    磨镜冷不防道:“前有五千两洗钱案,后有圣僧失踪,这两桩大案,同时在一座寺庙里生发,未免太过于巧合。”

    赵乐俪思及了什么,凝声道:“宗济法师的失踪,跟这一桩洗钱案脱不了干系?”

    谢圭璋舌头顶了顶上颚:“五千两就贮藏在这一座寺庙里,历经昨夜赌坊的变数,白露寺收到了风声,不会在白昼里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

    赵乐俪明悟了什么,道:“他们会在今日入夜后洗钱。”

    谢圭璋笑了一下:“邱振棠他们守株待兔了一个早上,没有逮到人,他们会认定我们会在今晚上出手。”

    赵乐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过,他们也不可能让我们得逞,会想方设法将这一笔赃款转移出去,再用一个噱头,转移我们的视线,在一个指定好的地方设下埋伏,让衙兵将我们一网打尽。”

    冥冥之中,两人对话自动生成了一种别样的默契,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谢圭璋道:“是以,今晚有两件事要做,劫下赃款与调查佛塔——”

    这个时候,分工已然非常明显了。

    今夜,邱振棠会将主要精力,放在偷渡赃款离寺这一桩事体上,山顶处的佛塔反而疏于看守,不失为夜探的一回好时机。

    磨镜摇了摇首,淡声说道:“莫要指望我,我今夜走不开,邱知县今日已然服用了一煎药,药效会持续至入夜过后,那个时候,痈疽发痒格外厉害,邱知县一定会三番两次延请我过去,我若不在,他一定会起疑。”

    赵乐俪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缘由,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她不打算让磨镜感到为难,遂是道:“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她温和地望着谢圭璋,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去往佛寺的路线,以及如何撬锁就可以了。”

    搁放在以往,这些事,皆是她全然不敢想象的,因为这并非君子所为,若是姨母得知她即将做这些事,也定然不会同意。

    但此情此景之下,她觉得自己正在突破某种藩篱,真正开始有了主见和立场,只要她认为这一件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哪怕它不够道德、不够正确,它也是值得她去做的。

    这是她从姑苏来临安,又从临安颠沛至郴州,学到的第一课。

    磨镜虽不愿被牵扯入局,但看了赵乐俪一眼,到底还是动了一些恻隐之心,道:“我给你一瓶麻药,能将人轻而易举的放倒,麻效能持续两个时辰,你且收好。”

    赵乐俪就这样获得了一瓶麻药。

    至于如何撬锁,谢圭璋笑了笑,道:“佛塔二层有一扇气窗,按你的形体,能够刚好通过,你用鹰爪钩就可以爬上去了——”

    将爪钩递呈给她时,他附在她耳屏处低声说道:“毕竟,阿俪以前也有过经验,不是吗?”

    赵乐俪怔愣一下,忽然想起初嫁东宫的那一夜,她被他掳掠至一座客栈里,趁着他不在,她将他遗留下来的绳结和衾被床帐,绑缚成了一个长长的绳索,从窗槛处垂落下去。她就是利用环境里的一切可利用的物什,帮助自己逃脱。

    没料到,抵今为止,谢圭璋竟是还清晰地记着这一桩事体。

    一抹赪红之色,拂掠过赵乐俪的耳根,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洇起了小片晕色。

    她略显生硬的另起话题:“其实我还有一惑,这一笔亟需洗掉的赃款,会藏在什么地方?”

    白露寺乃是佛门重地,似乎没有可供洗钱的地方。

    谢圭璋敛了敛邃眸,看了一眼支摘窗外的天色,沉思片刻,道:“到了晚夜,阿俪就晓得了。”

    -

    与诸同时,温泉池。

    所派遣出去的衙兵,在山脚下的清华镇苦候了一个白昼,仍旧遍寻无获,为首的押队讪讪地上了半山腰,禀告了一番情状。

    邱振棠听得容色沉郁,因是恼怒,身上肿红的疽疮庶几快绽裂开去,好在这个时候,虞樊将熬制好的汤药端呈上来,温声安抚道:“县爷息怒,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目下喝药要紧先。”

    邱振棠袖手端起,将滚热的浊色药汁一口闷了。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里安慰的作用,他身上的瘙痒,一下子缓解了不少。

    邱振棠捋平燥绪,吩咐禀事的押队退下,且问:“虞书记,此事你这么看?”

    虞樊思量了一番:“看来此人是想趁夜而至,但到了夜晚,寺里反而不好动作,我们也会束手束脚,依下官的拙见,不若将剩下的赃款暗渡出寺为宜。”

    邱振棠亦是觉得局势格外紧迫,打从听到赌坊遭劫,他便是有了严峻的心理阴影,觉得在白露寺洗钱太有风险了,万一洗钱洗到一半,那个程咬金就杀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上家怪罪下来的话,乌纱帽丢了事小,他的项上人首眼看不保。

    眼下,将这剩下的五千两纹银暗渡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邱振棠露出了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态,犯难道:“五千两纹银毕竟不是什么小数目,直接从白露寺里送出去,太过于明目张胆了,容易招致怀疑……”

    虞樊恭手道:“这有何难?下官已然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五千两运送出去,还不招人怀疑。”

    邱振棠纳罕道:“什么法子?”

    虞樊附耳了数句,邱振棠面色变得异彩纷呈:“此法当真有用?”

    虞樊会心一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请县爷放心,下官必定会将此事做得妥妥帖帖。”

    邱振棠舒下一口气,万望这五千两纹银在暗渡的过程之中,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为好。

    这一会儿,又听虞樊问:“话说回来,方才县爷唤住磨先生的药倌……”

    ——所为何意?

    剩下的话,虞樊并没有道尽,因为很多事,是讲一半,就能让对方不言自明的。

    提及方才那位药倌,邱振棠眸底难掩一丝憾色:“我觉得此女有些眼熟,总感觉以前在哪里见到过,但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虞樊回溯着方才那位药倌,其面相平庸,并无可圈可点之处,但县爷说她面熟,既是如此,倒是值得留意一番。

    虞樊留了一个心眼,并不言表,特地去查了一下那位药倌的底细,原来是个落难的寡妇,不论身世还是背景,倒是没有格外出挑。

    虞樊没发现有疑点,遂没有继续查,先将正事儿落实下去。

    -

    入夜,掌灯时分,皎月高悬,夜鸟投林,白露寺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

    一辆由两条大骡拖牵的长方大车,自佛殿的一处偏门处,缓缓驶了出来,朝山下清华镇拉去。

    此车所及之处,空气之中俱是弥散着一股腥臭的气息,沿途的僧侣与香客俱是避之唯恐不及。

    谢圭璋与赵乐俪盘倚于山道近旁的一株苍翠的青松之上,借着一缕皎洁的清辉,看清楚了此车的真实面貌。

    远观而去,俨然一具浅灰硬黄的棺椁,楠木质地,上宽下窄,槽口颇深,那呛鼻的、教人难以忍受的气息,就是从槽口之中泛散出来的。

    赵乐俪细致地观察一番,恍然大悟,此则用来盛装僧侣粪溺之物的紫姑车。

    粪工穿着一席赭褐色的号服,手执一条柳木长鞭,驱赶着两条骡子,一路从半山腰,慢悠悠地驶行至山岭南麓的清华镇。到了镇上,有一些镇民,争先恐后地想要收购出粪工的溺物,但一律被出粪工摇首峻拒了。

    赵乐俪见状,不禁捧腹,那紫姑车里所盛之物,实则皆是白花花的银锭,又怎么可能轻卖给黎民百姓。

    “因为溺物所散发的气息较重,出粪工一般在夜间行动,这个时辰,将紫姑车运往山下,到镇上贩卖给百姓,正好合适。”

    赵乐俪点了点首,若有所思道:“依据紫姑车的容量,差不多能够放下计值五千多两的银锭。”

    两人又观摩了一会儿,发现这一辆出粪车,先是在这一座镇上兜了几圈,少顷,确证无人跟随左右,便是将这一辆粪车拉往县衙。

    出粪工身后,一直有衙门的快捕与兵丁在护送左右。

    赵乐俪算是看清楚了,临武县县衙泰半的官兵,几乎都参与入了一桩洗钱案里。

    这一潭水,究竟有多深,她并不清楚。

    时候差不多了,谢圭璋一晌搂紧她的腰肢,一晌施展轻功,带她掠上山顶的方塘前。

    夜色无瑕,结了寒霜的方塘之上,倒映着一片斑驳错落的黑影。

    两人就藏于这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之中。

    赵乐俪抬眸往上望去,佛塔就在不远处,塔外掌了两盏酥油灯,借着细微的橘橙色光线,佛塔逐渐显露出原貌。

    塔刹三级,顶设华盖,塔身则是镶石敷绿,基座髹以一圈矾红色彩,塔肚覆以一圈缠枝蕃莲纹。

    静观而去,佛塔显出一派庄严圣洁的宝相。

    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木屐曳地之声,渐渐响起,由远及近,赵乐俪看清楚了,这应当就是谢圭璋所提到的那位小沙弥,他照旧提着食盒,去佛塔前给宗济法师送晚膳。

    赵乐俪目色移向佛塔的塔门前,中午就送去的素粥等物,此刻已然变成了残羹冷炙,小沙弥面上没有太大的情绪,仿佛对此早习以为常。

    他将馊冷的午膳搁放入食盒之中,再将热气腾腾的晚膳拿出来,摆放在塔门前。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小沙弥就离开了。

    赵乐俪无声地凝望着这一切,蓦觉诡异。

    谢圭璋道:“待会儿,我会扮成出粪工劫车,引起骚动的时候,清华镇上的所有衙兵皆会聚焦于此,邱振棠和虞樊也会将精力放在山下,磨镜也会拖曳住他们,这个时候,是你夜探佛塔的好时机。”

    赵乐俪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一紧,心微微地揪起,偏眸望向他,道:“你会有危险吗?”

    他劫走那五千两纹银的同时,抓取所有人的注意力,是在变相地给她制造夜探佛寺的时机。

    谢圭璋眼尾轻轻勾了起来,眼褶处盛装着一抹深深浅浅的细光,在月色的髹镀之下,显得清隽而毓秀。

    一截劲韧匀亭的手,伸了过来,在她乌绒绒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

    男子揉她脑袋的动作,就像是在揉一只狸猫。

    甚至是,赵乐俪能够感受到他骨子里所散发出来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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