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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连

    何楚卿定了定心,坚定地看着他道:“你会,师长。”
    但他却真切地从师长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那像是一种别样的逃避。师长心软了,却没打算手软。
    “你得承认,焉裁。”顾还亭道:“你是运气好,所以一直到最后才碰到季长风。但你不能只拿着运气上战场。”
    师长的手指在沙发上敲了敲,像是在犹豫,片刻后又说:“如果我告诉你,赵松这个人我会留下——”
    何楚卿瞪大了眼睛,脱口抢道:“为什么?!”
    顾还亭说:“因为他会为我所用,不论他是为了什么。何楚卿,你该扪心自问,真的愿意完全为我所支配吗?”
    何楚卿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季长风说的有道理。他这样的人,的确绝不可能规规矩矩地听命于人。即使他现在把所有好话,所有衷肠都对师长吐尽,也证明不了任何事情。
    日后万一事窗东发,不过徒增笑料罢了。
    何楚卿第一次无师自通地明白话语的重量,就是在这一刻。他品出空头支票会让期待落空,而他看着师长的眼睛,知道自己不想表没有意义的忠心。
    他只说:“我会事事以你为先,师长。”
    半秒的拉锯战,简直像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顾还亭抬手撑住下颌,像是在思考,半晌才道:“你这话...”
    何楚卿知道就在几句话之间,便能定下他的去处。
    顾还亭玩味地放轻了语气:“还算过关。”
    何楚卿惊愕地抬头,发现师长用手挡住的是嘴边一丝笑意。
    就这么,何楚卿如愿以偿地进了警卫团1营17连。
    17连共有三个排,每排四个班。周庸浣如愿以偿从选拔中脱颖而出,照旧坐稳了连长的位子。而何楚卿所在的一排,排长倒是他的新仇季长风。
    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一时竟说不上是惊吓还是尴尬多一些。
    季长风越过他去认人:“郁瞰之、赵松、陶涸,你们分别是三个班的班长?”说完,他语重心长地捏了捏郁瞰之的肩膀,眼睛却看着的是队伍末尾的两个小孩,“拖家带口,你有的忙了。”
    这笔账,何楚卿又算在了跃跃欲试的祈兴身上。
    虽然如今豫军和西北军尚在僵持,但战局瞬息而变,甚至不在一朝一夕。届时,何楚卿和祈兴又要另做一番安排,也是难事。
    如今,既然何楚卿已经能够胜任警卫团的工作,而警卫团又算在师长眼皮子底下,已经是最好的去处。因此,原本说让祈兴跟在何楚卿身边,其实也同入了编没两样。
    警卫团的工作在现阶段主要还是站岗。休说17连,整个1营的工作都或多或少围着师部转,而17连更是时刻伴随师长左右,从镇守师部到随着师长东奔西走,哪里都少不了。
    领了军装之后,祈兴也正经了不少,原先在师部院子里怎么站都站不直的军姿,到师部大门口倒是能站的一丝不苟。
    虽然选拔已过,但何楚卿却半点没懈怠,没有工作时候仍是同祈兴在师部院子里听徐熊的训。
    既然进了警卫团,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兵。吃的是大锅饭,睡得是营地的大通铺。一张大床上躺了十个人,单拎出来哪个,鼾声都足以震天响。
    何楚卿什么日子没过过?适应了两晚,他晚上照旧睡得香甜,半点没注意到祈兴的兴头一日不比一日。
    这天晚上何楚卿从久违的梦魇中惊醒了。
    距离他杀人过了快半个月,他的胆子已经大到能在梦里啪啪扇那索命鬼巴掌。何楚卿倍感晦气,一个翻身,才发觉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大半。
    祈兴早不知道何时溜走了。
    他和祈兴入伍以来,日子算苦忧参半。他们这个年纪待在17连,受人点戳是意料之中。再加上都懒得合班里那帮中年男人的群,一点排挤就更甚。
    不过何楚卿明白,也不是谁非要挑刺不可,无非是一帮兵痞子拿他俩小孩当了消遣,平时两厢互不搭理也就够了。
    果不其然,他找到祈兴的时候,祈兴正蹲在院子里抹眼泪。
    虽然两人从进了军营就一直在一起待着,但祈兴并不在何楚卿的关注范围之内,还多少算个拖油瓶。好歹也是被人一口一个“哥”喊着的,何楚卿有点窘迫,自觉蹲在他旁边,没吭声。
    祈兴抹了抹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卿哥,我吵到你了吗?”
    在这荒郊野岭哭别吵到孤魂野鬼就不错了。
    何楚卿别别扭扭地问:“你怎么了?”
    祈兴吭哧着说:“我觉得当兵没有我想象的好。吃的没有徐大熊做的好吃,睡得也没有在师部好。”
    不然呢,你还指望吃香的喝辣的吗?
    何楚卿内心腹诽着,没好意思说出口。因为他想到他十三四岁也是这熊样,稀里糊涂地去码头做工第一天,哭的直发抖,之后的每一天都在盘算怎么跑。
    祈兴用手抠着地上干瘪的草根,又问:“卿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想入伍?”
    何楚卿想都不想:“因为我想名正言顺的给师长做事。”
    这回换成祈兴不吱声了,他此刻才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何楚卿和自己当真是两种人。
    对于何楚卿,他一向又害怕又钦佩。不论是他只身闯军营,还是单枪匹马去参加警卫连的选拔。小孩子总容易对离经叛道的人心生向往,某种程度上说,何楚卿的确是祈兴心底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
    “你不是也在面厂做过事吗?”何楚卿皱着眉毛,跟祈兴磨蹭了这么一会,他终于不耐烦了,“我记得有个姓吴的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成日欺负人,你不是也好好的过来了吗?”
    祈兴愣了一下:“那是因为没事找事的就他那么一个...面厂里的大多数人,互相都是懒得理的。不像现在...”
    何楚卿依旧蹙着眉头,继续横刺棱里道:“现在怎么?谁搭理你了?”
    祈兴也急了:“那帮人总是没事找事!我根本没有招惹他们!尤其是那个鲁光旭!你去师部学字的时候,他们休班就在屋子里赌牌吃酒,还总指使我干这干那,否则就打我!”
    何楚卿此前从来没听他说过:“那个鲁光旭打你?”
    他们班里,何楚卿和郁瞰之总是各有各的事忙,时常不在屋子里。如今徐熊离得又远。闲暇时候,祈兴压根不知道去哪里找谁,在屋子里缩着也难受,简直是折磨的要命。
    祈兴敞开了控诉道:“他确实踢了我两脚。”说着,掀开裤腿给何楚卿看他小腿上的青黑。
    何楚卿一看,也火了。
    别说他一直看祈兴不太顺眼,还从来没动过手,怎么可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于是再轮到他们休班,何楚卿破天荒地哪也没去,吃过午饭就领着祈兴溜了溜食,回了屋子。
    屋里四五个男人刚午休过,在炕上架了张小桌子在摆牌,身旁一人摆着一杯白酒。那酒味儿的辛辣满屋飘香,听见人进来,几个人手忙脚乱的要藏,看见是两个小孩才松了一口气。
    一帮兵痞子里为首的就叫鲁光旭,何楚卿第一天就看他不顺眼,从没跟他说过话。鲁光旭也识人,总觉得这小崽子不可小觑,也没撩闲过。
    两厢面面相觑,何楚卿大马金刀地拽着祈兴凑过去坐下,抓了把瓜子:“喝酒呢么?”
    鲁光旭没张嘴,旁边一个三十岁上下长得瘦猴一样的角色先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小孩,爱去哪玩去哪玩!”
    何楚卿身边只有一个祈兴,那他在战斗力上就是约等于孤身一人,但他仍旧满不在乎地道:“郁...班长不让喝酒,也不让赌。”
    自打郁瞰之当了班长,他个人是做到了绝对的严于律己,但是旁的人,除了站岗他见都不见一面。班里的规矩、纪律,都仅仅存在于郁班长嘴里。
    导致原本没那么敢妄为的兵,进了警卫团反倒愈来愈得寸进尺起来。要是没记错,前几天,这帮人就只敢一人喝一小杯底聊以解馋罢了。
    每每想到此,何楚卿都不禁感叹道,郁瞰之真不是个当干部的货色。
    听说这人最近执着于跟排长季长风比试,估计是终于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不该总去烦师长了。
    四五个人见他一副不挑起事端不罢休的模样,有点明白过来了,七嘴八舌的骂起来。
    鲁光旭当即一拍桌子,骂:“滚你娘的。郁班长要是知道了,我第一个拿刀宰了你。”
    何楚卿没理他,吃瘪了似的往角落一缩。祈兴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什么都不敢说。
    何楚卿平日里是一副瞧不起他们的模样,如今挨了呛,算败了,一帮人因此玩的更高兴,喝的更是多。
    不知过了多久,鲁光旭晃了晃空酒瓶,一挥手,大着舌头道:“那俩小孩去...城里,买点白酒来。”
    祈兴抬眼去看何楚卿,没成想何楚卿真的站起了身,慢吞吞地下了床。
    一群醉鬼就更得寸进尺地喝道:“快去!别跟个娘们似的。”
    另一个就笑着说:“小屁孩长得就像姑娘似的,将来进了城当个兔儿爷,找个主儿跟了,一辈子荣华不愁,也别忘了哥几个啊哈哈哈!”
    祈兴跟在何楚卿后面,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何楚卿飞速从袖口里摸出一把石子,站在距离他们一米处,用力甩着手腕挨个把石头砸了过去!
    那石子长了眼似的,各个挨在人脑瓜上,每砸一个都能把人打的半懵,更别提是一群醉鬼。
    何楚卿边砸边骂:“蠢货!给西北军丢脸的玩意!我看看你们什么本事!还他妈进了师长的警卫连!丢人!”
    祈兴看呆了。
    接着,何楚卿趁着他们懵,上前一步迈上床,胡乱抓过几张牌:“还他妈赌。我教教你们什么是赌牌。”
    牌色不由分说砸过去:“这是葫芦!看清楚了吗?”他又摸了一把,“这是同花顺!”
    各色牌型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没喝酒的都要眼晕。
    祈兴看呆了。他还不知道何楚卿有这种能耐,抓的什么牌还真是什么!
    装完这一通,何楚卿见好就收,正准备拽着祈兴就跑,谁知道祈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跳上床去骑着鲁光旭一通乱揍。
    一群人气得火上心头,只可惜,伸出手指照样数不明白有几个手指头。
    这回轮到何楚卿看呆了,他大叫:“祈兴!别添乱!快下来!”
    那小孩根本不听,抡起的拳头还没长硬实,但到底是打过功底的,揍得鲁光旭嗷嗷直叫。旁边的人都伸手去揪祈兴的衣裳,他那新军装扣子都快给薅崩开了。
    何楚卿心说这样不行,他原本是想着就去通知郁瞰之来,刚好直接把这几个货色一遭端了的。
    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二话不说也抡起拳头跳了上去,打地鼠似的转着身来回摁着另外几个人,给祈兴腾出场地撒欢。
    一时间,屋里嚎叫成一片。
    郁瞰之闻风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只见隔壁2班刚把俩人拽开,赵松幸灾乐祸:“郁老弟,你要好好管管啊!”他自己当了班长后,自认已经开始有点人模狗样了,2班的兵反而被他提点的比1班更勤谨些。
    屋内酒瓶子和扑克牌乱飞,酒臭味熏得人眼睛要睁不开,班里十个人,在场七个打成一团。郁瞰之要疯了,他见何楚卿膝盖和手臂并用按住三个人为祈兴助威,终于憋出一句:“何焉裁,你干什么!你成天能不能不要总惹是生非?!我说了多少遍——”
    师长把郁瞰之和何楚卿安排在一起,本来是看他二人几次三番合作都还颇有成效,没成想这俩是交情越深越不对付。
    何楚卿当即跳下床,骂回去:“对对对,你说你说,你说的都对。你怎么不把班规刻他们脑门子上?我看你说的话算个狗屁!”
    二班由赵松带头笑的前仰后合。
    郁瞰之半天没说出话来,何楚卿扯着祈兴飞快地夺门而去。
    祈兴这辈子没撒过这么爽快的欢,连蹦带跳地跟着何楚卿跑到一片空地里去,兴奋地手舞足蹈。
    他说:“卿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不论你干什么去,都算我一份!”
    猛地听这话,一直臭着脸的何楚卿却呆了一下。他苦笑了两声,道:“其实我真有个兄弟。”
    祈兴像被按了暂停键,他心惊胆战地觉出自己又说错了话。
    但何楚卿却挥挥手,故作潇洒道:“不过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和我阿弟,在我不到十岁就走散了,要说有什么感情,也不见得。”
    祈兴看了他一会,脚下机械地刨着土。
    何楚卿想起俩人的所作所为,得意道:“这回那鲁光旭自讨了苦头吃,我看他还怎么作践人!”
    那边祈兴掂量了半晌,他犹豫再三,嗓子像被胶糊了,刚想憋出他这辈子第一句用心斟酌过的肺腑之言,却突然被一把薅起了领子。
    季长风一手提溜着一个,嘴里叼着根烟:“两个小混蛋,我说你们刚才看你们火急火燎往哪跑,原来是闯了祸,给我滚回去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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