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鱼

    “那这意思。”独孤上野放下杯盏,指尖在越窑青瓷莲叶盏托的纹路上来回游走,他的视线追着自己的手指,突然间又抬起,笑道:“就是赦不了了呗。”

    洛城世子喜欢讲明话,眼里满含柔光,语调却咄咄逼人,偏他的笑意无破绽,漂亮又温和。

    秦哲抬高下颌,也笑,“一脚就跨出了狱门,没有再把人推回去的道理,好在他这案子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朝廷破例赦除他的罪行不是不可。”

    独孤上野笑道:“不行还关着,大秦律法搁那摆着呢,不好僭越。”

    他听出了秦哲似乎有意要赦谷梁进,这般松口通融可能暗含目的,于是他避开了这个饵,并不迎合秦哲的本意。

    孤独上野笑得端庄体面,用相当诚恳的腔调讲阴阳怪气的话。

    “朕说赦,那便赦。”秦哲沉下嗓音,似笑非笑的道。

    “您说赦,那便赦。”独孤上野端起梨汤抿了口,嗓子受到浸透听起来更加昂扬轻快,“臣跟着算说是行善积德了。”

    洛城世子自幼寄人篱下,熟谙与人打交道的委婉套路,骨子里还有身为簪缨世族的傲,一张口,措辞刁钻又圆滑。他玩起心眼儿来,能让对方既舒服又难受。

    若按从前,是一种情形。如今,秦哲的交往之道只有对下一种,他无需费任何周折,平康帝的圣令对任何人来说都呈碾压之势。

    权,是最为强势的永恒的取胜之道。

    他扫视座下群臣道:“出现这种失误,京兆府、刑部、舍人院都有责任,一级一级上奏,本该是能核查出不符律法之处的,这单子如何还能递到朕的手边?下不为例。”

    万鹤立、杜郁茂俯身请罪,独孤上野把着杯盏暗自冷笑,他静默着,耐着性子等。

    “说到罪犯刑狱方面的公务。”秦哲视着万鹤立道:“朕看刑部滞积的死刑案件不少。”

    万鹤立额头微微冒汗,开口刚道了声“陛下”,秦哲便颔首,替他做了解释,“刑案覆奏环节本就繁琐,万爱卿出任刑部尚书一职的时间算不上长久,况且刑部从前由杨书乘一派把持,此人醉心于权斗,部门内存在积弊不单是一人的责任。”

    大秦死刑的判决,除了圣令直接决定的死刑、谋反和杀人等事迹凶险的情况,必须按照律法执行“京师五覆奏,州县三覆奏”的章程。

    覆奏,是一道专门针对死囚的制度,在死刑执行之前进行三至五次的复核,如此设计的初衷,主要是为了推行恤刑和慎刑,在官司覆奏的过程中,再次核实案情的虚实和罪犯一方是否存在可矜可恕的情节。

    独孤上野听到这里,看向南窗上映着的那一人的背影,当初就是在复核案情时,唐颂发现了谷梁进一案的端倪,如此,京府才没有妄杀一人,她把握住了律法中的一个关键当口,聪明至极。

    “案子只会越积越多,”秦哲接着道:“所以,万爱卿,你们刑部近期的首要公务是覆奏诸州的刑案,及时上报朝中,朕配合你,尽量减轻滞狱淹系的问题。”

    万鹤立忙俯身领命,平康帝的话至此,引发了在座大臣们疑问。

    因为按照大秦律法,“诸州死罪不得便决,悉移大理寺案覆,事尽然后上省奏裁”,也就是说刑部履行的职能主要是判决,大理寺才是主要负责刑案覆奏的衙署。

    朝廷要处理刑案滞积一事,大理寺卿燕序齐的职能才是与之最为匹配的官员。

    秦哲沿着众臣的视线看向燕序齐,笑道:“做此决定,是因为朕对大理寺对燕卿另有安排。”

    燕序齐俯身,听平康帝继续说:“朝廷针对刑犯的处理措施,除了赦宥、覆奏之外,还有方才提到的恤刑慎刑等措施,朕预备钦点燕卿为“巡查录囚使”,前往部分州县虑囚录囚,以表朝廷体恤民瘼之意,燕卿你意下如何?”

    虑囚,指的是讯察记录囚犯的罪状。录囚,指的是省察囚犯是否有冤情,而加以记录。国之政务繁剧,一国之君不可能做到事事躬身起离。朝中每逢办理虑囚录囚等恤刑之事时,往往钦点官员按狱,代为遍恤无辜,蠲虐涤苛。

    在场众臣闻言,开始在心中默默考量。

    说回到“三覆五奏”之法,该程序需要逐级上报,再逐级下放,十分耗时耗力,朝廷派遣专人巡查诸州的刑案,更有利于解决中央需要覆奏的滞积的刑案。

    大理寺本身就有“定期检视狱政,洒扫狱户,洗涤杻械,贫者给食,病着给药,小罪即时决遣”的职责。

    虑囚录囚的时节相对固定,在每岁的元春和仲夏之后。

    从各个方面来讲,平康帝做出这样的任命合情合理,燕序齐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燕序齐如果接受这番任用,那便是替代圣驾出巡,平康帝给他的,是实权。而他,并没有立马接受,仅是俯身行礼,他有顾虑。

    秦哲道明他的顾虑,“恤刑公务繁重,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完的事,燕卿不必贪急,等手头的其他事务处理完以后再出发也不迟,起码把铨法一事定下来之后再说。”

    大秦女官铨法斟定一事,便是燕序齐的顾虑,而平康帝很能体谅他的顾虑,出言打消他的顾虑,“接下来,咱们就来堪会这铨法一事。”

    燕序齐再无拒绝的理由,领命道:“臣恭领钧旨。”

    独孤上野旁听着,又开始摩挲他那枚荷叶茶盏,皱眉暗暗思索。

    “如何斟定铨法。”秦哲道:“请燕爱卿建言,其他爱卿提供参考意见。”

    梨汤和热茶又上了一巡,燕序齐润喉过后,面向其他同僚道:“陛下有言:一步不可迈得过大,宜缓缓图之。这是本人在制定铨法时,首要考虑的原则。”

    “各朝斟定制度律法,多循用前代故事。而前代,没有任何铨选女子为官的故事。所以,从本朝起,大秦需要书写自己的故事。故事可以创立、运行、嬗变,可以逐步演化为具体的敕、令、格、式、条法事类等成文法律,成为传统,成为惯例,成为足以说服民众的祖宗法制。”

    “以上,先请陛下和诸位同僚提出建议。”

    从本朝起,大秦需要书写自己的故事。

    满殿寂静,朝中终于出现了一次不因尴尬、紧张、恐慌而出现的寂静。众臣沉默,不是因为无言沉默,而是因为震撼。

    燕序齐所言是大秦律法成文的一类过程,但众人皆知的事情从他口中道出,给人一种全新的视听。

    他们在此时想到了先帝,也许当初燕序齐参与殿试时,顺永帝眼中的燕序齐便如他今日这般吧。

    “喷珠噀玉,心有所向。”

    玉向,玉向。

    何为君子?燕卿如此。

    秦哲凝视他,微微颔首道:“朕与诸位大臣无异议,请燕卿接着讲。”

    燕序齐依言,面朝众人行一礼后又道:“关于今岁大秦女子恩科录取铨法的制定需要围绕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堪会。其一,科考科目。其二,选集、名额。其三,录取、放榜和升迁。”

    “先谈科目,本人斗胆建议,今岁科考,从宏词科和进士科两科录取女子入仕,此后再扩大至算学科、画学科等科目。”

    众人听后,频频点头。

    大秦科考的主要科目中宏词科对应的是拔萃科,宏词科考礼法,拔萃科考判词的撰写,针对立法。进士科对应的是明经科,明经科式微,进士科是最为主要的远官途径。

    燕序齐的立法思路是:贸然通过拔萃科录用女官,给予她们立法权,容易引发民议。通过宏词科录用女官,着眼于女子礼法学习的能力,更能使民众接受。进士科严格公正,录用女官体现的是“公平”二字。

    毕竟,故事创立之初,需要“温和”的口吻,因时制宜。

    众臣仍静静聆听,无人出声反对。平康帝又颔首:“继续讲。”

    “再谈女官的选集和名额,这是铨法制定过程中,本人面临的最大问题,何样的女子才有资格入仕?”

    燕序齐这一问,几乎问住了所有人。朝中录用官员主要是门荫入仕和科考录取两种渠道,科考录取是一套完整的流程,学子在各级学府、学校学习各类科目,乡贡考试通过后,入省考试,最后等待录取和放榜。

    这“学子”的范围从前并不包括任何女学子,入高级学府、州学、县学、寺学甚至是族学学习的女子数量本就极少,朝廷当下要录取女子入仕,可选之人几乎没有。

    如不选人,制定铨法的意义何在?

    “四门馆内有女学生,这不现成有人么?”

    发言之人是洛城世子独孤上野。

    他等自个的话音落了,抬眼看向上首笑道:“臣失礼了,说好的,只陪坐,不置喙,从眼下开始,闭嘴。”

    秦哲受到他的提醒,想起了妹妹昌睦公主,她选拔女子入学的本意应该就在此了。众臣受到他的提醒都恍然开来,中书令段浔道:“她们确为合适的人选,当下四门馆内的女学生有十人。”

    燕序齐颔首道:“眼下有十人,待铨法试行成功后,也许可以扩大范围,女子受到鼓励入学,名额会持续增多。”

    众人正在思索间,段浔踌躇了下道:“十人是否合宜?请陛下斟定,各位同僚建言。”

    秦哲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问道:“段学士以为,十人的名额太少?”

    段浔未及发言,燕序齐向他俯身说:“臣也这样认为。”

    “如此。”秦哲侧身靠在龙椅上道:“爱卿有何建议?”

    燕序齐又面向吏部尚书田青禾,行礼道:“此事,本人想要请教尚书大人。”

    铨选官员是吏部的本职,燕序齐这番询问是对吏部尚书的一种尊重。田青禾一怔,挠了挠头说:“要让我说,合适的人选只剩下内宫的女官了,宏词科她们考起来算说是顺手。”

    他说完,瞥向了独孤上野,但是对方垂着眼,没有同他对视,他又觑向了上首,他战战兢兢的,平康帝的面色并无异样,看向他说:“吏部尚书之言,完全可以作为参照,请诸位爱卿审议。”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时,田青禾狠狠松了口气。燕序齐的视线从他脸上调转,看向了独孤上野。

    当初宰相杨书乘为了扩大在朝势力,欲图与田青禾做亲家,控制选官途径,洛城世子一句话拉了田青禾回头,拉得十分及时,可谓是悬崖勒马。不然后来朝中清算太子一派时,田家无论如何脱不了连坐的干系。

    这个天大的人情,田尚书今日还上了,独孤上野今日出席朝会,等的就是这一刻。

    独孤上野抬眼,两人对视。那个雨夜里,他们之间有过一场对谈,一方已经兑现了承诺。

    燕卿,谢谢你呢。

    众臣通过了田青禾的提议后,燕序齐道:“最后,是女官的录取、放榜和升迁,本朝科考采用糊名制,有成绩者皆可录用,该条铨法同样适用于女子。”

    糊名制指的是在考官批阅考生的笔试考卷前,需将考生的姓名密封,以防作弊。如果针对考生的性别进行限制,同样也就失去了制定女官铨法的意义。

    “臣费心劳力,最终不想白费周章。”

    话音落地,大理寺卿燕序齐抬眸视向了御座上的帝君,秦哲谛视他,他的眼里有光有锋芒,文臣风雅,雅到极致就是不屈了。

    秦哲从扶手上起身,端正姿态颔首道:“如无异议,大致先这样定,有劳诸位。”

    朝会结束,众臣正准备起身告退,忽听平康帝又道,“年底,官员考核在即,御史台有空派人去趟幽州,别忘了幽州节度使梅向荣的考科一事。”

    御史大夫池浚领命的同时,独孤上野起身离开,跨出殿门后走到南窗前道:“散会了,唐司长,背静地方说句话?”

    唐颂颔首,两人沿着殿侧的长廊向宫外走。“不妙啊。”独孤上野道,“这势头。”

    唐颂此人,绝不会因为殿中君臣之间那片刻和睦而动情,上一次她见证君臣和睦的一瞬后,等来的是漕粮沉没牡丹堰的噩耗。

    平康帝和他臣子之间存在的裂隙和矛盾,并不是一朝一事便能粉饰无痕的。

    “可不是。”唐颂道。

    “怎么弄?”

    “逢山开路,遇水叠桥。”

    独孤上野嗤笑一声,“行,谁怕谁啊。”

    唐颂一边走,一边思忖,“朝会上还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听秦哲的口吻,谷梁进一案背后的真相,他像是不知情的。”

    独孤上野冷嗤,“温绪通过谷梁进一案,目的是扶植祁怀允入司天台,从而把控天象昭示,此事齐王应当是知情的,不料他自己就是祁怀允口中的那个异象,这就更加印证了秦戎钺之前的那个推测,温绪、池浚两人并无忠心可言,他们只是想通过御座上那个可以被操纵的傀儡掌握皇权。”

    唐颂颔首赞同,独孤上野又道:“方才他们重提谷梁进一案,我都做好被追责的准备了,结果还是把人给赦了,既这么,温绪为何要针对此事进行挑唆,只是为了报复咱们俩?”

    唐颂冷笑,“温绪是谷梁进一案的幕后推手,可是殿下,你我只是推测,当初可没查到任何形迹和证据,就连谷梁进本人都不知道谁要害他。”

    独孤上野听着唐颂的分析,冷冷挑起唇角来,所以,除了报复,还是一种挑衅。

    挑衅啊。

    “好,陪他玩。”

    回到京兆府,独孤上野叫来法曹参军事何胥,吩咐说:“方才朝会上刚下了旨意,要各级配合刑部和大理寺清除滞积的刑案,加快覆奏的进度,京府的政务一贯浩穰,这段时间你我都忙些,该处理的处理,该呈上御览的呈上,咱们京府走在前头,不跟其他衙门扎堆儿。”

    何胥回道:“卑职明白。”

    随后,独孤上野又叫来他的司马韩映,吩咐道:“这阵子你别跟着我了,守好上官府,我在衙门里宿几日。”

    韩映迷惑的追问:“殿下因为何事这样忙?”

    “你嘴快,别问就。”独孤上野催他走,“告诉你了,回头你给我泄出去了给。”

    韩映有些不满,嘟嘟囔囔的走了。独孤上野回到堂内,翻开手中的一篇案卷,凝视良久。

    三日后,何胥将一摞案卷放在他面前回话,“殿下,都批了。”

    他抽出其中一卷,抻开飞快看了一眼,又重新卷起来,起身迈步走了。何胥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抱胸疑惑的说:“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呢这是?”

    独孤上野驾马驰过街道,在上官府门前下马,韩映正坐在阶边给鸟雀投食,那些雀见来了人扑棱着翅膀又飞回檐上去了,独孤上野问:“她在家么?”

    “不在。”韩映手搭在额前往檐上看,“上官姑娘今天上值啊殿下,在大明宫里呢。”

    独孤上野再次翻身上马,韩映无心看鸟了,赶忙起身说:“殿下,我随您。”

    马上人绝尘而去,“歇着你的吧。”

    尚仪局廊下,司赞、点赞、掌赞们正聚在一起吃茶,她们说笑的话头逐渐转移到了在场最静默的一个人身上。

    “苍苍,殿下不是每晚都接你散值么?那他为什么要跟你和离呀?”

    “苍苍,你跟我们讲讲在掖庭宫时你跟殿下之间的过往呗。”

    “苍苍……”

    苍苍提着壶,给她们添了一圈茶,只是笑笑不响。

    忽然之间,她们都不笑闹追问了,起身向着廊外行礼,“世子殿下。”

    她转脸看出栏杆外,他人已经在近前了,停在阶边问:“一件事儿,有空么?”

    于是身边姑娘们一下子跑空了,苍苍微怔,想起从前在掖庭宫时,他来找她,每次也都是这样突然、直接。

    那时她会耳热脸红,现在也一样。那时她会觉得痛苦,现在不会了。

    她下巴枕在手背上,等他走近。他走到她面前,斜倚在栏杆前说:“这几日京府的事务忙。”

    苍苍点点头,“韩映告诉我了,是这件事么?”

    他垂眼摇头,否认了。苍苍面色变得认真起来,不再趴着了,伸手牵他的手,问道:“不好的事情么?”

    他仍摇头否认,不知从哪拿出一卷纸放到了她手中。苍苍犹疑了下,抻开来看,这是一名死刑犯的卷宗,主要的罪名是构陷,京府下发的死刑判决需经五次覆奏确认无疑后,才可以行刑,今日该名犯人的最后一次覆奏得到了御笔亲批,三日后执行死刑。

    她视线上移,看到罪犯的姓名:

    崔健。顺永年间曾任刑部都官郎中。

    她霍然抬眼看向他,他眼神微冷,启唇道:“他欺负你的那天开始,我就想让他死。”

    苍苍回忆起了在狱中被人扇那一巴掌,她愕然、害怕、屈辱,但她无路可逃,她躲在墙角遇到了一人的目光。

    好漂亮的一双桃花眼,死鱼逃近那汪暖水里,也会活泛过来吧。

    她的双手也被唤醒了痛觉,泪水落在手背上,烫得更加疼痛。有人握住她的手掌,抬高,放在唇边吻了吻,吹了吹,“这样就不痛了,我说过,今后不会苍苍再痛了。”

    她仰视他片刻,拉得他弯腰,把脸垂到她面前来,她吻他的唇角,在他耳边含泪嬉笑,“晚上做鱼给殿下吃,好不好?”

    “好。”

    “我听她们说,恩科录用有内宫女官的名额,是不是?”

    “是。”

    “这背后有殿下的功劳,对不对?”

    “对。”

    “那我就做条大肥鱼,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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