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

    卯正,太极宫。

    殿角的一盏火舍内燃着炭火,为了通风,南面一处阑槛勾窗被吊起了半扇,夜风觅缝涌了进来,吹凉案上一杯茶。

    一人摩挲着这只高足银杯折腰处的白鹤连珠纹,看着它腹中的水面隐隐波动。半刻钟后,另一人到来,身影经过草龙透雕的门窗步入殿中。

    一人起身行礼,一人抬手免他的礼,扫一眼那杯凉茶,再扫一眼周围的内侍道:“四哥请坐。”

    “给靖王殿下换茶。”

    一太监上前扶杯,一宫女上前添茶。秦衍坐下身,端杯抿了口道:“茶味极佳,头回喝,是官焙吧。”

    秦哲入座后颔首:“陕州的明月。”

    陕州的贡茶以碧涧、明月、鹿门黄最负盛名,秦衍听后笑道:“难怪。”

    “四哥从未喝过?”

    “喝的都是土贡,这等官焙等闲淘不来。”

    大秦茶之官焙与土贡有分别,土贡是由负责产茶的地方官员收集地方所产之名茶,作为土贡进贡皇朝。官烘则是官府专门设立的御用焙茶作坊,即贡茶院所收集、出产的茶,其流通范围极小,仅限于天子的茶案上。

    彼时,每岁顺永帝赏物,贡茶院所产的茶是其中之一,它得以流通于后宫及各宗亲王府内。恭王身在京中,常能喝到。靖王身在武州,贡茶与靖王府从来无缘。

    他们是父皇最为苛待的二子吧,仔细想想,两人竟有共通之处。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秦哲笑道:“既然四哥喜欢这味茶,朕赠与四哥一些便是了。”

    从前那个因为人品行事饱受诟病者坐在了御座上,他随口吟句饮茶诗,眼里泛出了明霞般灿灿的光。

    无人不配称皇,谁能高居宸极,谁就成了皇。

    秦衍举着杯,姿态悠闲的颔首,“那臣就不客气了,敬谢。”

    手足之间情谊生疏,话也就谈得生分,茶这个面前之物谈尽了,能谈的还有当下的时节,什么秋尽冬初,天气转凉了云云。无人切入正题,只能谈某些个无关痛痒的闲话。

    秦衍垂着眼,一口一口慢条斯理的呷着茶,似乎道句闲话的意兴也无。他能一直默着,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一盏明月垂落,朝霞升起。

    秦哲也喝了口茶,先道:“近日御史台清查齐王府的资产,查到了跟四哥相关的一桩事,御史台说情节恶劣,四哥也知,齐王他因谋逆而薨,靖王府与之牵扯,国章宗法在上,朕不便徇私当它是家务人情处理。所以,朕准了他们,带你入宫来。”

    秦衍听着,抬眸笑道:“齐王到底犯了什么罪,臣不清楚,横竖朝中想怎么判,就怎么判。至于这“谋逆坐赃”的罪名,本王担不起,本王无辜清白,与齐王府之间即便有来往,也都是正当行为。”

    秦哲笑道:“在事情未彻底调查清楚之前,朕的话不为公,四哥的话不为实……”

    “怎么查?”秦衍嗤笑一声问:“三法司联席会审?”

    “四哥也知,目下三法司的个别长官人不在京中,”秦哲腔调缓慢的叙述,“三日前,大理寺燕卿出发南下,巡察部分州县的狱政。这阵子刑部正忙于处理国朝上下滞积的覆奏案件,尚书万鹤立恐难抽身。是故三法司联审难以实现。”

    秦衍放下银杯,起身告辞说:“那就等什么时候人凑齐了再说。”

    秦哲在他转身时开口道:“靖王殿下是平康初年十月二十日谋逆坐赃之罪案的嫌疑人,刑名重大,不可迁延时日,请配合朝中调查。”

    秦衍抬颌,望向南窗。窗上的扇面框纹里雕着天子赐旨,臣下领旨的人物,木质的式样看起来栩栩如生,天子意气昂扬,臣下恭敬谦和,这份精致的匠心该是取材于某朝某代的典故。

    “御史台职在按国朝法规监察百官,百官违法,因而奏弹,所弹之事,需加落实,因而享有推鞠之权。某案由御史台主审,进行调查、起诉和审判,合乎章法,并有先例。所以,此案无需三法司联审。”秦哲视着他的背影又道:“大秦三法司之外的刑名衙署还有花鸟司,然花鸟司司长唐颂同靖王你是什么关系,朕就不再明说了,花鸟司司长需要回避此案的审理,由花鸟司郎司司长韦笙代之,协同御史台共查此案。”

    “四哥若真是无辜清白的,可以动用涉案人任何享有的权力对御史台的调查进行辩驳。”

    秦衍抬步转回身,冷面视向平康帝御座上方的一副字联。

    是大秦太祖皇帝亲笔书写的“立政”二字。

    他降低视线,与平康帝对视。帝王身侧的起居舍人正在动笔记录着王言。

    这是一道即将成型下发的圣令,臣下无权驳回帝君。

    他谛视他,微微挑起了断眉。

    “臣,遵旨。”

    告退后跨出殿门,朝霞驱走夜色从南窗的透雕里照进来,窗上那对臣子面目从阴暗变得光亮华耀,秦衍瞥了眼,微微提唇。

    宵禁后的长安城坊沉睡在一片静谧中,云汉斋内只余一人一檠。

    咨阅看着它的烛心被风抚得惊悸跳动,她暂将它搁置,调眼向门外看去。

    一人向她看来,她独自站在寂寞无人的长安街道上,此时的明月并不肯关照她,那身官服上的花鸟暗哑颓唐。

    咨阅挑唇,“我听说方才宫里下旨了,命御史台收押靖王审案,花鸟司郎司协同。”

    她的口吻很戏谑。唐颂俯身行礼,“望殿下念向日之情,给予援手。”

    咨阅无声笑上一笑,抬起手边那盏残灯,吹灭,“御史台御史中丞冷思州自请北上幽州考核幽州节度使梅向荣之政绩,方才已经获旨,一刻钟前出了长安城门。我在朝中无立锥之地,人言微轻,靖王此案,我无权插手。”

    唐颂抛却礼仪直起身来,冷嘲道:“只怕不是御史中丞自请,而是他人授意。”

    冷思州师出昌睦公主门下,在平康帝授权御史台专权查案时,其抽身而出,此举用意颇为暧昧。

    咨阅抬眼即笑,失去光影的衬托,她的笑意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彼时出自人道之心为贾府那帮下民求情,是因为他们有了性命仍是下民,可是靖王不似他们,他是王。”

    “向日之情?唐司长,这宫里谁跟谁之间有向日之情?便是有,旋踵即逝,不是么?”

    “乘势者,不失事机。人人不过都是谋势而伺机者罢了。”

    “理解。”唐颂颔首,握住刀柄转身,“至少,殿下看清了自己。”

    咨阅看着她的背影,淡声笑道:“人人皆是其一,唐司长,你当看清自己。”

    那袭花鸟没有回应,隐没在了暗色中。咨阅垂眼,再阖眼,她嗅到灯油燃烧殆尽时的一股焦糊温热味道,刺鼻,同时又上瘾。

    席浅潾悄然步入殿中,躬身请示道:“不早了,臣送殿下回学馆安歇。”

    咨阅在黑暗深处微微摇头,“今晚回府。”

    公主府上的门窗即使做了透雕的式样,也不如府外的门窗清透,月悬在外头,被那些繁复的格纹肢解,漏进来的只有残缺暗昧。

    咨阅垂眼看向水中,映在里面的那张脸看起来洁净无瑕,她臂膀垂落砸碎了自己的倒影,望着水光凌乱波动良久。

    脱离水的温热后,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席浅潾手上的动作微顿,接着擦干她的脚踝,为她套了短衫,将纱裙的带子在她心口系紧。

    他被她允许,拥有直视她一切的权力,她就寝时没有着中单的喜好,轻纱并不能蔽体,她的肩背已经习惯袒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了。

    而现在,他的眉微微蹙着,回避了纱下她若隐若现的肌骨。“怎么了?”她踮起脚尖,凑到他的眼底,笑问:“司马大人今儿心情不好?”

    他松手,她的裙带跟着坠下去了。席浅潾低眉侍立,视着她还在摇曳打摆的裙带回禀:“殿下,谏议大夫、殿中省大监温绪请见。”

    咨阅颔首,向偏殿走,走了两步又回身瞧他,“那你待会儿告诉我。”

    他并不抬眼,只有迷惑,“什么?”

    “你为什么不高兴。”她笑:“原因呀。”

    她说完便走,他在她身后低声回应。

    “是。”

    公主府的寝宫,是大秦诗人描绘的那个样子,门垂碧箔,银钩珠络。

    一人靠近她的纱帐,驻足见礼,“谏议大夫、殿中监温绪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他语调温静,听起来温驯无害。帐中人笑了,“大监收听到什么消息了,这样晚还登门拜访。”

    “臣听说,御史中丞冷思州已经离京前往幽州了。”

    咨阅挑开纱帐,笑道:“我这面稳住燕王,大监对付靖王,不好么?”

    他抬眼,遇到她望出帐隙的目光,一双将将出浴的眼睛湿润纯澈。

    “臣,愿为殿下竭尽愚诚。”

    他今日无笑,仰视她的眼神虔诚,略带有探究。

    “大监松口改主意了?”

    “利害相较,大秦当更立贤主。”

    贤主。

    她同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对视,缝隙中的那半张脸无情又贪婪,避在阴影一侧伺机而动。

    “跪下。”她说。

    他一膝落在了她的脚踏上,她放下帘帐,一手留在外面,伸向他,“我想瞧瞧大监的。”

    他抬手,递给她,她捧握,带它入账,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阖上眼轻声呢喃:“办了靖王好不好?他们都不配的。”

    咨阅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周围都是屏障,她凝视帐顶,觉得自己像是住在了笼中,她想透过笼隙喘口气,又怕遇到笼外他人。

    她只能向上看,遏制呼吸,却又不禁张开唇齿,她很痛苦,又很欢愉,两者将她围追堵截,迫使她呼救,但她不能吐字,只能一遍一遍的释放声息。

    热意紧箍她的喉舌,她仿佛窒息了,眼神渐渐迷离。

    往事追过来,追上她。

    “还是昌睦有孝心,你的那些哥哥们几时来瞧过朕了。朕吃好了,回去吧,你也早些休息。”父皇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轻声安慰,“父亲没事。”

    她告退后出殿,行至殿门前回望,顺永帝将要食用最后一道汤药,杯盏底部露出一封夹片的边缘。

    有人通过奉膳局暗中向御前递送夹片,弹劾太子秦舒审理上官瑾军粮一案时用刑酷烈。

    “慎王殿下谋反!当诛!”

    “慎王殿下谋反!当诛!”

    “慎王殿下谋反!当诛!”

    她咬齿,身子蜷缩起来,一声接一声的低泣。

    温绪视着纱帐上她的轮廓不住颤抖,他起身,无声告退,行至殿外,他抬手,手背上印满她的泪痕。

    他垂眸,唇边触到了一味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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