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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黑白之中有山水

    这里原本是一片林海,十里幽绿,郁郁葱葱罕有人烟,几百年来一直如此。
    “轰”的一声巨响,一道千米长的烟柱自林间冲天而起,狂暴无比的气浪向四周冲击而去,一瞬间方圆数里的古树瞬间矮了数米,一个巨大的圆形出现在幽绿的大地之上!
    白数悬浮在空中,眼神冰冷地看着对面的几道魔影。无论是数量还是外观,此时几名魔将看上去都很是凄惨,开战至今已经有三名魔将被他斩于剑下,另外几名皆是伤痕累累,如果不是这些魔将身体强横无比,此时还有几个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
    但即使如此,魔族大祭司的眼神仍旧平静。虽然先前连青洞府突然关闭出乎他的意料,但作为魔族中近神的存在,他从来不会在族人前表露出愤怒之类的情绪。
    一切愤怒的根源都是自己的无能,他始终确信这一点。
    浓郁到仿佛实质的血腥能量在白数周身呼啸翻涌,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在他的身体数米开外,始终无法靠近。
    但他也不着急。这血海是他最强大的道法之一,却没有取得半分成效,饶是如此他仍然在静静等待一个结果,神色如凝固般的寂静。
    然而,就在某一刻,这份寂静骤然碎裂。
    他面前的虚空中突然荡起一道涟漪,一道奄奄一息的身影骤然从其中飞出!
    他一挥袖袍,那道身影在他面前停住。
    看着闻人沁精致的脸上充满死寂意味的灰白色和诡异的金红色,还有伤口中若隐若现的剑意,他稍一动念,便大概推算出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
    既然闻人沁已经重伤至此,那么那些人自然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其中有连青的参与,但他还是失败了。
    数百年来所谋无一不应,魔族中近神的高上存在,魔族大祭司所谋划的针对人族几个年轻人的计划,失败了。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那陈半鲤,情报中此人疑似拥有天生剑心,现在看来他的另一个猜想也得到了证实。
    “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他狭长的双眸眯起,脑海中浮现出一道青衣身影。
    “陈清玄...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已经几百年不曾感受到失败的感觉了。那种感觉仿佛冰冷的火,开始舔舐他的心脏,不只是对陈半鲤,还有那个名为陈清玄的人类。
    他的眼神中那片夜色般寂静的黑缓缓碎裂,诡异的黑色火焰开始在眼中跳动,没有温度,却狂暴如神魔的怒火!
    围绕在白数身边的那片血海开始沸腾,无数黑红色的血焰悄然自浪涛之上燃起,白数身边的空间开始碎裂,无比恐怖的压力出现在了他周身!
    白数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异变。他的推衍能力虽不如大祭司,但也是极为强大,不然玄教教主也不会让他来破府救人。手在剑柄上摩挲,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闻人沁伤口中若隐若现的剑意。感受着那剑意中隐含的意味,他嘴角微微一挑。
    他自然认得那股剑意。
    陈半鲤的前十六年,就是生活在他身边的,他看着陈半鲤长大,在感受到里面蕴含着的清塘镇的痕迹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那丝寒冷无比的心意。
    他的笑容消失。
    发生了什么?
    但现在显然找不到答案。于是他举起手中的长剑,高举向天,很是潇洒的姿势却无由生出几分神圣意味。
    如果澹台河复活出现在此处,他或许能明白白数要做什么。
    但很可惜,玄教真剑已经百年不曾现于人间,几名魔将都没有见过,于是他们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强大的魔息如狼烟般直冲天际,天地间凭空多了几道黑色巨柱。
    他们的神色无比凝重。
    伴随着无尽光明海洋涌来,他们的身形悄然湮灭在了那片光明中,再没有人能看清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否变化。
    但想必会是惊骇不甘之类的情绪。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祭司眼神中的黑色火焰跳动着,跳跃出一个危险的形状,但他没有继续出手。他深知这一剑的恐怖之处,大袖一挥,身前的空间骤然被撕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透过洞口隐约可见一片巍峨的黑色宫殿。
    白数看到了那片宫殿,他挑了挑眉。
    那就是魔宫吗?
    虽然作为人族的至强者之一,他对魔族有着绝对坚决寒冷的态度,但他同样明白,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把那里毁灭的。
    于是他没有动作,看着那袭黑袍卷起闻人沁的身体,一步迈进了洞口,下一刻圣光涌来,洞口已经消失。
    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林海中无数道长长的狼烟和无数狰狞的裂口昭示着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
    白数收剑,脸色骤然涌上一阵苍白。哪怕是他,同时面对如此多的魔将和那名深不可测的魔族大祭司也不可能像表面上那般轻松写意,尤其是他在大祭司的背后隐隐感知到了一股无比冰冷的气息。
    那股气息的主人便是他对上都没有胜的自信,身份已经很明显。
    魔皇也来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手再次落到剑柄上,一番推演却没有任何收获。
    这时他突然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山丘。
    那里一道白袍身影静静矗立,寒冷的目光相隔数里也极为清晰。
    “你来做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半鲤是他们两个的孩子?”那道身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声说道。
    白数听到他的话,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除了你和吴谌,还有谁知道?”
    “潘宫或许猜到了,别的我不清楚。”
    “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放心好了,虽然你是他舅舅,但我也是他师父,不会看他出事的。”
    一位仙人境做出的承诺本应是这世界最让人安心的存在之一,却没有让楚流渊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他盯着白数的眼睛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进去?为什么进去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出来?”
    白数神色不变,但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无话可说。
    楚流渊冷哼一声:“还是这般不靠谱。”
    白数脸上终于现出些许怒意,他看着楚流渊喝道:“我一个人杀了三名魔将,还把魔皇逼了出来,这叫不靠谱吗?”
    “那陈半鲤呢?”
    “能不能别陈半鲤陈半鲤的?我知道他是你外甥,但你也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那可是连青的世界!”楚流渊终于控制不住表情,怒喝道。“连你都进不去,这片天下没人进得去,他现在在里面,再多的信心有什么用?便是陈清玄进去都未必能安然无恙!”
    白数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因为楚流渊说的全是事实。先前他的怒意更多的算是恼羞成怒,他自己心里也隐隐发虚。
    他完全感受不到此刻在其中发生着什么,任何气息都感受不到。
    不过他能确定陈半鲤至少还活着。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木质牌子。牌子做工有些许粗糙,上面隐隐可见一把小剑的图案,小剑正中是一点殷红,很是鲜艳,鲜艳到数里外的楚流渊都看见了。
    他面色一变,带上了惊容:“你把这个给他了?”
    白数睥睨地斜了他一眼道:“现在知道我的把握了吧?”
    “但这只能确定他的生死,根本不能影响到那边。”
    “能确定他还活着就够了。”白数看向面前的虚空,极远处是一片山脉,一段时间之前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座木桥。“这孩子始终给我一种感觉,就像当年的陈清玄一样,能从不可能中找到可能。”
    “你对他很有信心啊。”
    “那可是我的徒弟。”不待楚流渊冷笑,他接着说。“也是他们两个的儿子,还是你的外甥。”
    “不过在那之前,我觉得你该先去清理一些虫子。”
    楚流渊看向云乐县的方向,眉眼间那股寒意重新生出,如同冰原上的寒潭。
    “那你呢?”
    “我在这等他。”
    陈半鲤并不知道现在外面有两个人正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死,他现在正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棋盘上成块的黑白棋子。对面连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棋盘。
    虽然面色毫无波澜,但其实连青此刻内心带着几分震惊。
    这少年在逐渐融合自己那些记忆碎片的过程中,展露出了足以震惊世人的进步速度。修真者的棋道归根结底就是一种推算,陈半鲤作为一个新手,落子犹自带着几分滞涩感,那些有些可笑的错误里却隐隐透着让连青微微心惊的推算能力。
    陈半鲤的神识不算强大,甚至有些薄弱,但极为凝实。一道大江纵使奔流不息,但遇上浅滩也会止住前进的脚步;但陈半鲤不是大江,他是山林间一道若隐若现的清溪,如清塘镇后山的那条河流一样,声势不显却绵绵不绝,深不见底,纵使遇上浅滩也能蜿蜒流过,继续东流向海!
    他神识的特殊之处加上某些原因,便汇聚成了这一幕。
    第一局,连青让两子,陈半鲤溃不成军,刚入中盘便负。
    第二局,连青让两子,陈半鲤中盘负。
    第三局,中盘负。
    第四局,依旧让两子,陈半鲤负三子。
    第五局,负一子。
    第六局,陈半鲤胜!
    第七局,连青让一子,陈半鲤负四子。
    两人已经下了二十四局。
    上一局的战绩是陈半鲤负两子。
    连青没有让子。
    陈半鲤因为初步融合那些记忆碎片,落子中带着不少先人的痕迹,显得有些杂乱。但连青从那些杂乱中隐隐感受到了一种规律。
    每个人的棋风都不一样,有人稳健,有人激进。连青以棋闻名于世的那些年里,他的棋风便是绝对的稳健。极致的沉稳平静代表着他对棋局的绝对掌控力,数十年中未尝一败。
    但他的妻子死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棋。
    陈半鲤虽然继承了他的记忆,他的棋风却和连青大相径庭。
    他从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哪怕在其上节节败退,屡次被连青抓住破绽分而击之,但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下法。
    他在那些失败中展现出了无比冷静的判断,不激进不守成,没有情绪,平静到完全不像一个刚接触围棋的年轻人。虽然其中有连青的功劳,但年轻人该有的棋盘之上的冲劲他是半点都无,冷静到连青甚至有些无语。
    棋风往往透露出了一个人的性格。
    陈半鲤的机械般的冷静映射出了他对这个世界漠然的态度,就像清塘镇后的那条清溪,看似清澈,实则不问世事,只是一味流淌,把落花送去远方。
    此时棋盘之上,陈半鲤艰难做出的一条大龙已是首尾皆敌,眼看便要投子认负。
    连青看着棋局,已经等着陈半鲤认输了。
    所有的点都被他锁死了,他浩瀚的神识很短时间内便推算出了所有走法,其中没有一种能帮助陈半鲤继续走下去了。
    陈半鲤拈着一枚棋子悬于棋盘上。
    黑色的棋子与泛白的棋盘对比分外醒目,透着些许清冽的感觉。
    就像一张失败的画作上悬着的那支墨笔。
    陈半鲤看着棋盘。
    连青看着陈半鲤。
    下一刻,那个墨点落在了棋盘上。
    宣纸上一点墨迹晕染开来。
    连青看着那个位置,下意识地认为陈半鲤是在乱下,是注定失败后的自暴自弃。但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自暴自弃这种情感从不曾在陈半鲤的前二十四局中出现过。
    于是他看向那枚棋子的位置。
    那枚棋子没有尝试拯救那条大龙,而是遥遥落到了棋盘上的一片空白处。
    无论让谁来看,那都是极为胡乱的一步。
    但连青看着这个黑点,那点黑色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
    那枚棋子与大部队遥遥相望,显得与黑棋很是疏离。
    但他在其上看到了一种极微弱的可能。
    不是胜利的可能。
    但这一步至少为陈半鲤再次争取了生机。
    这时他再回头望去,才发现那不是随意的一笔。
    墨迹的两边向外延伸出尖角。
    那是黑山白水间的一叶孤舟。
    枯干的山水中它自游曳,显得很是悠闲,与这片风景很是疏远。
    所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是此间人,于是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某种变机。
    连青抬起头看向陈半鲤,轻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也对着陈半鲤叹过气,代表着些许怜悯,但那种怜悯是遥远的,没有生气的,就像在舞台下欣赏一幕悲剧。
    这次的不一样。
    其中隐隐带上了更生动的某种意味。
    还是怜悯。
    怜之疏离。
    悯其身世。
    像是在看着从前某个时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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