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姻缘

    “陶大人为何做官?”
    陶子庵默了默,他寒窗苦读多年,年仅四十才得中进士,不善为人,又不屑于讨好上司,处处受人排挤,每次调任也都是在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打转,这一转便是十几年。
    如今,他已年过半百,一身旧疾,眼看便是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陶子庵一字一顿地说完,声音嘶哑而沧桑。
    横渠四句,无数士子的毕生之志。
    顾北柠抿了抿嘴角,体察到陶子庵声线的隐隐颤动,她同样清楚,陶子庵所言并非冠冕堂皇的妄语,他是真的做如此想。
    无论其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最起码,他是一个“真”的人,他不屑于虚伪的矫饰,言行与思想和原则永远相一致。
    “陶大人觉得自己可有做到其中任何一点?”
    陶子庵仰头看向公堂之上的匾额——明镜高悬,这既是对为官者的勉励,也是无数百姓的殷切希望。
    “陶某愚钝,对圣人之言的参透不及真意之万一,不敢自称圣人子弟,更遑论承继圣人之学;位卑职低,才疏学浅,无功于社稷,无功于人民,铸造万世功业,于陶某而言,不过是痴心妄想。”
    “唯有一点,陶某生平,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那李红翠算什么?”
    陶子庵身形晃了晃,面色愈发难看,他垂下眼,看着身前破旧断裂的地砖:“以一己之生死,换得全县百姓安康,死得其所。”
    “如果今日死的人是陶大人你,那复阳百姓或许还会为你立一座碑,以表感激,可今日死的只是一个无辜百姓,陶大人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陶大人,你的良心是否太廉价了些。”
    陶子庵铁青着一张脸,嘴硬道:“他们会明白的,会明白我的苦心。”
    顾北柠摇了摇头,面上有一丝叹惋:“你还不明白吗 ?他们是一样的。”
    陶子庵如遭雷劈,他跪在那,像是祭献出最后一分生命的枯树,整个人迅速地枯萎糜烂,像是要在风中风化。
    是一样的。
    百姓是一个整体,今日死的是一个李红翠,明日死的会是谁?
    他们并不会觉得陶子庵是为了拯救他们而随机选择牺牲某个人,他们只会觉得这是针对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的屠杀。
    是一样的,死一个人和死一千个人,本质上都是对生命的漠然,都是对牺牲的不在乎。
    陶子庵仍然跪在那,等待他的将会是律法的制裁和良心的谴责。
    他跪在那,可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
    李红翠案终于落幕,李大山入狱,陶子庵伏法,顾北柠和窦淼商量好,将李大娘的赡养之责交托给了他。
    整个复阳县,为之轰动。
    新的复阳县令尚未到任,复阳县只是不起眼的小县,一个七品知县的撤换,都不足以呈递至昭仁帝案头,从王誉徵的奏章进京,到吏部批复,再到新的知县就任,起码也要数月。
    朝廷等得起,但复阳县百姓等不起。
    陶子庵伏法之前,在百姓心中,确实是个实打实的好官,直到案情通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哪个伟光正的形象崩塌,百姓们突然发现最值得信赖的人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农户与商户的对立依然尖锐,农田荒废,百废待兴。
    复阳县并未遭遇天灾,可状况却要比洪灾过后的永州还要艰难三分,因为百姓的心气散了,他们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只能在麻木和苦痛之中沉沦。
    澹台衍和顾北柠商议了好几个对策,但都不尽如人意,百姓的心志是在日复一日中磋磨的,这绝非一时半刻就可解决的。
    复阳县,需要的是持续的、可让百姓看到希望的政策。
    哪怕只是如星星之火一般微弱。
    事情好似再一次陷入了僵局,新的知县遥遥无期,顾北柠和澹台衍又不可能长久驻足于此,在这个节骨眼上,王誉徵再次做出了石破天惊的举动。
    他将一应公务挪到了复阳县,将复阳县县衙当做了临时办公地点,以清河郡郡守之职,兼任复阳知县。
    “复阳县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我要承担绝大部分责任,推崇重商抑农的政策,本就与世俗礼法所不容,我该预料到政策断层导致的一系列问题。”
    “陶子庵的继任,也是我选择的,识人不明,罪上加罪。”
    顾北柠不觉对这位琅琊王氏未来的家主刮目相看,琅琊王氏的背景在他身上罩上了一层光环,这层光环太过耀眼,以至于他的个人才干显得黯淡无光。
    琅琊王氏的光环之下,还有不可避免的忌惮和猜忌,无数人想要拿捏他的把柄,借由攻击他来攻击王霈贞。
    以郡守之名兼任知县,势必会被弹劾“恋栈权势”、“妄图清名”、“倒行逆施”……可他依然如此做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为勇。
    王誉徵留在了复阳县,以他在百姓中的威望,只需要露个脸,就能安抚住百姓躁动不安的心绪,仅从复阳县百姓的立场来看,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
    当所有的事情步入正轨,复阳县之行彻底告一段落,澹台衍一行也已经准备启程前往燕京,在这之前,他们要先去一趟澹台衍的母家,清河崔氏。
    在临行前,王誉徵为他们设宴践行。
    宴席并不奢华,不过是复阳当地的寻常菜肴,配上当地百姓自家酿的果子酒,甘洌清爽,入口回甘。
    酒过三巡,王誉徵突然开口问道:“六殿下,我听闻段凰郡主将不日回京,您可有接到什么消息?”
    顾北柠闻言,嘴里的干煸藕丝突然没了味道,味同嚼蜡。
    王誉徵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试探。
    澹台衍起复不过数月,尚未回到燕京,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被幽禁金陵的落魄皇子,一无人脉二无资源,消息闭塞不见天日。
    段凰郡主返京这样天大的事,以澹台衍当时当日的境遇,能知道什么。
    王誉徵这个问题问天问地,问宣德门前的地摊小贩,都比问澹台衍来的管用。
    但他依然问了,如果不是试探,那就是慌不择路。
    因为太想知道段凰郡主的动向,所以失了逻辑分析的理智,遇到任何一个可能与之相关的人,都要迫不及待地问上一问。
    顾北柠喝了口果酒压了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席上的动向,她注意到,云旗三人已经将手放到了佩刀上。
    “按照路程计算,段凰郡主应于月前抵京,我与郡主素无往来,在京中有无人脉,无人告知也是常事,河北道与燕京相隔并不遥远,王大人若想探听郡主下落,去信一封即可。”
    王誉徵点点头,他明白澹台衍说的是实话,只是……
    他灌了杯酒,面上现出几分潦倒的愁绪,顾北柠仔细瞧着,心中升起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
    王誉徵和段凰郡主,该不会……
    二人年岁相当,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一定,若真是有什么懵懂的情愫,也实属正常。
    若二人有意,喜结连理也是美事一桩,但看王誉徵的意思,莫不是郎有情,妾无意?
    可王誉徵却并未再多言,只是不停地喝酒,澹台衍也不再追问,只剩下顾北柠和云旗,抓耳挠腮想得到一个答案,心里像被猫抓一样。
    她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了拽澹台衍的衣袖,眨了眨眼睛。
    澹台衍反握住她的手,未加理会。
    顾北柠心下微恼,手指微曲,轻轻挠着他的掌心,以表达她的不满和抗议。
    掌心的酥麻蔓延,混合着果酒上头后的微醺醉意,平静的海面泛起涟漪,轻柔,却迭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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