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流动的河水能磨平石头表面太多的突起与颗粒，而如果被水流冲刷的时间过长，石头会发生颠覆原先形态的巨大变化，譬如被磨小了一整圈，又譬如从圆滚滚的蛋状石磨成扁平的石片。
    那么要经历多长的时间，才能将那样活力十足、生气盎然的生命打磨淡化成一道对变化感到迟钝、与世界充满隔阂的虚影？
    是的，迟钝。伊瑞丝认为阿尔比尼娅的确如此，她面对许多事物都表现得很迟钝，或许囿于其他苦恼，或许只是因为想要遮掩自己的敏感——身为一个内心细腻、观察敏锐的作家的敏感，身为一位生于自然、贴近自然的女性精灵对世间万物天然的敏感。
    一个人选择钝化自己的感官，大概就是想让自己再也接收不到那些尖锐的攻击。
    而能攻击到阿尔比尼娅的……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拍了拍她身边的书包，把里面露出一角的书籍掩盖了回去。
    伊瑞丝看向手的主人，单手执茶杯的法师塔首席冲她笑了笑，垂眸抿了口茶。
    她便把书包往后挪了挪，坐在她身边的首席先生颇为主动地让开了一点位置。
    放好书包，她回头之前看了眼从缝隙中露出的书籍封面名字：
    《雏菊花开的夏天》
    是她之前拿来当作消遣读物的小说，在期末学分活动中被抽中成为她们的副本背景。
    哪怕没有今天这壶茶的味道与副本内的一模一样这点提示，她也早早确定了“白影”的现实人物原型。
    白影本质上就是副本的一个虚构人物，终究不是外面这个真正的阿尔比尼娅。
    如果说在副本内看见白影小姐的头发与阿尔比尼娅的微卷发颇为相似还证明不了什么，那么白影小姐在她们离开副本前所说的那句话直接大大加重了伊瑞丝的怀疑：
    “不要离濒临崩溃的事物靠得太近。”
    阿尔比尼娅在教室里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更为巧合的是，厄尼斯特告诉过她，那本书的作者就是阿尔比尼娅。
    身为一个作者，了解并使用自己写过的话很正常。推理到这里，似乎并不能证明阿尔比尼娅就是白影小姐，只能说明白影小姐是阿尔比尼娅创造出的角色。
    可她曾听过的那几句传言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我听说她之前为了找人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外面不知待了多久才回来。”
    “她找的那个人是谁啊？现在找到了吗？”
    “不知道是谁，不过听说还没找到，后来回了学院她就没怎么出过门了，应该是不想找了吧。”
    能让与学院长、副院长甚至法师塔首席相识的阿尔比尼娅都找不到的人，会是谁呢？
    且众所周知的是，伊斯科特·克拉克是整片沃德大陆最擅长寻人魔法的法师。
    阿尔比尼娅可能会没找过他帮忙吗？如果连他都不能帮阿尔比尼娅找到她想找的人……
    也许这就是过去的阿尔比尼娅远走他乡、四处流浪的前情。
    伊瑞丝想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
    也就几个瞬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散去，伊瑞丝一低头，看见了身前冒着袅袅白烟的茶汤。
    茶杯上，还扣着一只刚刚挪走茶杯解救她的视野的骨节分明的手。
    “这么喜欢教授给你泡的茶，喜欢到想一头栽进去洗个头？”
    在诸多长辈和一位晚辈（特指亚莉克希亚）的注视下，厄尼斯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而大家都表现出一副“习惯了”“他就这样”的样子。
    阿蜜莉雅甩了甩自己的红色卷发，用刚做了红山茶浮雕美甲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的额头拍得往后仰了一下：
    “我看想洗头的是你。”
    厄尼斯特抿着唇没有表情，再次坐直后抬手将她按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扒拉了下来，还特意避开了她的红山茶浮雕美甲。
    要是碰到了她当小亚莉克希亚疼爱的指甲就不只是拍额头这么简单了。
    阿蜜莉雅看见他懂得避开她的美甲，更恼火了，在她作出下一步行动之前，嘴里还叼着零食的猫咪从她怀里一跃而起，把她往沙发靠垫上一扑，成功打断了她的蓄力。
    “敢拿教授泡的茶来洗头，我看你是没被教授吊在树上好好教训过。”
    伊瑞丝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动作平缓自持地啜了口茶。
    被一只猫按在沙发背上动弹不得的阿蜜莉雅眼里的两丛火焰一下就黯淡了不少。
    话题的中心阿尔比尼娅无聊地用小勺子搅了搅茶汤，微笑着想要满足两个学生的愿望：
    “你们两个想在树上荡秋千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院里种了不少健康又结实的树，足够你们两个去玩……嗯，三个？”
    亚莉克希亚努力地把手举高，阿尔比尼娅终于从高高的桌子边上看见了矮矮的她。
    伊斯科特先生则一直安静地旁观着他们的闲闹，不发一言却始终保持得体而慈祥的笑容。
    法师的寿命与实力是成正比的，用慈祥来形容法师塔首席能有什么不对呢？
    伊瑞丝想要远离这个浑身散发母爱气息的可怕家伙，看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左手边的亚莉克希亚身上。
    她还没开始实践自己暗戳戳的小心思，伊斯科特就自己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阿尔比尼娅身边，低声道：
    “我想看看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下次需不需要再调整法阵和配药……”
    他还没说完，阿尔比尼娅就点了点头，什么都不问就朝他伸出了手。
    伊斯科特看着朝自己伸来的雪白而纤细的手腕，清浅的笑容不变，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拉开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再开始用元素探查她体内的情况。
    伊瑞丝瞄了眼阿尔比尼娅那只在外出实践课上单手捏断蛇七寸的“柔弱”皓腕，再瞄了眼坐得很近自带黄昏海岸沙滩长椅滤镜的两人，有种见证自家早早丧偶的长辈暮年时和别的老头谈上了的即视感。
    阿尔比尼娅还不忘照顾“唯一”真正想玩秋千的亚莉克希亚，分出元素去院子里挑了一棵树，然后在树上用藤条和木板给她搭了个简易秋千。
    亚莉克希亚想拉着伊瑞丝出去，她只犹豫了3.5秒便被亚莉克希亚一把扯走。
    没过多久，阿蜜莉雅抱着黑猫款步踏出了门槛，紧随其后的是端着一托盘糕点的厄尼斯特。
    厄尼斯特才将托盘放到石桌上，伊斯科特就掀开了门帘，侧身等阿尔比尼娅走出来后才放下手。
    伊瑞丝啃了口桃花状的红豆饼，越嚼越觉得酸，皱着眉递给了在秋千上欢呼着还不忘张嘴接住投喂的亚莉克希亚。
    厄尼斯特见自家妹妹被投喂恶毒大姐姐吃剩的红豆饼，眉毛都没皱一下，悠然自得地自己散步去了。
    夕阳沉至山腰时，众人纷纷离去，最后，伊瑞丝看了看还没走的伊斯科特，又看了看趴在阿尔比尼娅肩头打盹的塔西雅院长，三人一猫共同陷入了沉默。
    伊斯科特主动打破了僵局——他把猫提到了满头问号的伊瑞丝怀里，看也不看被迫醒来的猫咪愤怒炸毛的模样，转头询问阿尔比尼娅晚餐想吃什么。
    “……”
    伊瑞丝熟练地一下一下顺着猫毛，好说歹说才把猫毛和猫心都抚平，然后目送二人去厨房准备晚餐。
    院长大人正被伺候得舒服地眯起眼的时候，伊瑞丝忽然停了手，抱着猫不动了。
    黑乎乎的猫脑袋转了过来，亮澄澄的眼珠子疑惑地盯着她，仿佛在发问：
    怎么不摸了？
    怎么不摸了？？
    伊瑞丝俯身凑近猫脑袋，低语道：
    “院长，我最近参加了一个学分活动。”
    “……”
    猫咪闭紧了嘴，脑袋也转去了另一边，不看她了。
    她不动，伊瑞丝就不动，看谁熬得过谁。
    厨房里，伊斯科特刚系上阿尔比尼娅找来的围裙，耳朵动了动，看了身旁的阿尔比尼娅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低头安分切菜。
    庭院里，黑猫幽幽道：
    “你应该不会觉得，在这里说话他们就听不到吧？”
    伊瑞丝抱着一袋鱼干零食，刚刚拆开其中一小袋，就听见塔西雅院长这么问。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有些话当面说会让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在所有人默许的情况下，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就好了呀。”
    伊瑞丝笑眯眯地舔了一口被酱料抹得油光发亮的鱼身。
    塔西雅眸光沉沉地看着这个一点都不“懂事”的学生，恨恨地咬了咬牙：
    “你想问什么？说！”
    在伊瑞丝的倾情诱导下，吹着胡须的猫咪院长将这一段被时间长河尘封于底的往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