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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变

    即使是七月,大漠的清晨也是凉意袭人。崔宗之一行人正整装待发去库车。
    他拱手道:“这次若不是大叔相救,我们几人早已是大漠枯骨,此番大恩此生铭记!!之后如需相助尽管开口!兵部侍郎崔日用正是家父。”
    那提阿爷第一次听崔宗之直报家门,略略吃惊,连忙拱手道“失敬“
    一旁的达那已经一脸笑意道:“崔公子果真是大家风范,能遇到公子是我们的福气!“
    那提白了他一眼。达那本是昔日游吟之时一起游历的说书人,能说会道为人油滑,远不如乔勒旁来得质朴踏实。崔宗之只当没听到,转身摸了摸王维的头。
    王维笑吟吟说道:“等我和乔勒旁画完了那个窟,那提爷爷就送我去库车找你们! “
    崔宗之沉吟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个赤金镂空飞凤令牌, 正面写着“皇后敕令“字样,外缘绕一周攒金莲瓣。他用手略为摩挲扫去其上沙砾,转身双手呈向那提:”此令牌为大内所赐,持此牌者持事皆如皇后亲令。现下身无长物,唯有此物才能报得各位大恩!!“说着,他看了一眼王维,“ 还望能护我家小儿周全!”
    那提阿爷本要推辞,但想到过几日还要送王维去库车城,那到时候再归还也无不可,便躬身收下了。达那看着那沉甸甸的令牌,已喜不自胜,几次想伸手来摸。
    远远的山腰,阿娘带着阿宛和苏克莎远远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拐出河谷再也看不见了。苏克莎已满脸是泪,委屈地咬着袖子。
    阿宛也一脸不高兴,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边嘟囔着:“阿娘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送送?“
    阿娘面色凝重,转脸对着她们两一字一顿地说:“记住阿娘的话,离这些汉人男子,特别是这些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们越远越好!”
    正说着,那提走上台阶,拿着那块令牌向她走来,轻说:“艾娜,你看……”
    阿娘拿起令牌看了一下,眼底浮起一层恨意:“在这里,竟也逃不过这些肮脏东西!”
    她又说道:“不管他们是不是好意,这东西……要不得!”
    那提轻叹了一口气:”我怎会不明白!我们俩这些年的遭遇,皆是因这大内的争权夺势所累,家人,爱人,朋友,都没了……“ 阿娘默默望向东边,那一层层的山谷,无尽的黄沙之外,曾有过她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但在今日回忆起,只觉得那些美好倍加讽刺。
    她转身紧紧抓住那提的手:“把这东西放好!不要让外人看见!“
    十日后,乔勒旁和王维两人红着眼,蓬着头从洞窟中走出来,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狂喜。
    天宫伎乐窟终于绘成了。
    这一日的克孜尔山谷,朝阳格外浓烈,晨霞如同一片赤红的织锦铺满了天际。这朝阳之中,一行车马从谷外缓缓驶来,正是为礼佛连夜赶路而来的供养人安西都护府都护曹大人。
    曹大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细眉宽眼,面孔浑圆如一面圆镜,身材敦实,穿朱红公服,骑在一乌黑发亮的白蹄乌云马上,端的是和蔼可亲。但到底排场十足,两厢有全身盔甲的持戟将士执旌节,表明都护身份。更有则有两排持刀“银刀官”卫士,戴缬花帽,穿衩衣、白袴、乌靴,一行近百人,卷起好一阵烟尘1。
    那提不卑不亢,带着达那迎上前去,领着曹大人与亲兵往石窟走去。
    阿娘带着苏克莎在谷中准备茶水;阿宛与王维悄悄躲在旁边只有工匠才知道的耳室里,有一通气口能看到洞窟前厅。他俩也紧张地等着曹大人一行,如同待揭榜的举子们。
    进入洞内,达那便施展了他说书的技能,向曹大人介绍这壁上的十二组天宫伎乐以及穹顶绘的梵天。当说到这所有飞天们的舞与乐师的乐器,都恰好定格在《天宫十二音》的第五节第二拍时,曹大人不禁拊掌称赞:“这般巧思,这般精妙,可见用心了!想要何赏赐?”
    达那此时得意洋洋忘乎所以,又见曹大人观之可亲毫无架子,便斗胆说:“不瞒大人,小的们前几日因功德做得好,刚得了当朝皇后的令牌做赏赐,所以寻常物件倒是不必,不如给小人一个官做做,也好为朝廷效力呀。”
    一旁的那提听到,几乎绝倒,恨不上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曹大人面色一滞,小小的眼睛精光一闪,面色又恢复如常,说:“噢,皇后令牌……连我都没见过,现在何处?”
    达那还兀自得意,走到那提身边推了推他,那提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汗涔涔而下,只能慢慢摸出令牌,双手奉上。
    曹大人一手接过那枚赤金镂空飞凤令牌细细摩挲一番,翻过后看到背后印着硕大的“韦”字,面色一泠,正色问:“此令牌何人所赠?”
    不等达那再说话,那提拱手回道:“小的前几日在大漠中救得一前去苏巴什佛寺礼佛的行人,他自称是兵部侍郎崔日用崔大人之子,来此为韦皇后千秋求取真经。为谢救命之恩,将此牌赠予小人。”
    曹大人俯身,盯着那提的眼睛,沉吟良久,缓缓说:“若真是如此………”
    还没等那提和达那反应过来,曹大人一声怒吼:“来人!”
    顿时间,近百个亲兵上前将洞窟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片刀枪剑戟与盔甲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躲在一边的阿宛和王维惊恐万分,大气不敢出一声。
    曹大人上前一步,把令牌狠狠砸到了达那脸上:”当朝皇后??那是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上月庚子,韦氏等早已经被飞骑营诛杀,圣上归位,改元景云,尔等鼠辈还拿着这劳什子招摇撞骗!!统统都是韦氏余孽!必要除之!“2
    这晴天霹雳,把达那劈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一句说也不出来。饶是那提这般游历四方的老人,也一下慌了神,谁曾想这万里之外的宫闱之变,竟会祸及这样的边陲百姓?他抖着手,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可这令牌……崔公子……崔大人……”
    曹大人和一边的幕僚对望一眼,幕僚会意,喝道:“逆贼!还在这里信口攀诬,罪加一等!兵部侍郎崔大人深明大义,得知逆党图谋不规时就曾派人暗中相助相王李隆基脱险,当日亦受相王所托剿灭韦氏家族逆贼余党,深受天恩,崔公子又怎会有此不规之举?”
    曹大人冷哼一声:“无须与他们多费口舌。”
    他把令牌握在手中,背过手转身不看他们,一拂袖,掷出一字:“杀。”
    边上的银刀官得令,“锵”地一声拔刀出鞘砍向达那和那提,一秒都没犹豫,一刀一个,两道血光溅起,两个活生生的人已经身首异处。
    其余将士麻利地两人拖走,用边上的沙尘盖去血污,熟练之极。
    曹大人将手中的令牌扔给幕僚:“附上此物,修书一封给崔日用。这老东西!他当年骑墙,首鼠两端,韦后和相王都想讨好,才会在今日落下这样的把柄!现下我们已经替他料理干净了。这份情,他必须得记着。“
    幕僚拱手道:“属下明白,崔公子这边,自会私下派人去苏巴什佛寺与他言明。“
    曹大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时,有一个将士拎着一个首级而来,正是尚在睡梦中的乔勒旁。
    他报道:“查明此人曾与其余二逆贼为同伙,已诛杀之。”
    幕僚问:“可还有其它同伙?“
    将士看一眼曹大人,低头道:“余下的,便是几个妇孺,暂不知所踪。“
    曹大人冷笑一声:”说是斩草要除根,但在此洞天福地,我们替崔大人做下的这份人情可算是大了,其余就看佛祖的意思了。今日,本是来礼佛积德的。“说完,便转身走向洞内,就着原先那提摆好的香案开始焚香作祷,那就像刚才的杀戮从未发生过一样。
    将士惺惺走出洞外,又趋步走近幕僚,轻声问:“敢问掌书记,刚才大人的意思是……杀,还是?” 幕僚看他一眼:”找到了当然杀……但若找不到,岂不是佛祖的意思?“
    将士心领神会,领着其它人向河谷走去,到处胡乱翻找了一下,虚应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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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参考敦煌壁画中《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位于第156窟南壁。张氏世代为沙州(现甘肃敦煌)州将。他的侄子张淮深为他修建了功德窟,此图呈横卷式,展现了一百多位人物组成的浩荡队伍。
    2 唐隆政变,是唐隆元年六月庚子(710年7月21日),由当时相王李旦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于帝都长安城共同发起的一场宫廷政变。李隆基以禁军杀了韦后、安乐公主,并彻底剿灭了韦氏集团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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