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纽约的航班定在了六月一日。
这期间，舒凝和剧院的同事道了别，之后就一直忙于整理资料和办理手续。在距离出发的日子最后一周，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在临行前去趟舒村。可当她站在门口却退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爷爷奶奶，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们，就这样踯躅着，影子由长变短，由浅变深。
也许是天气炙烤，也许是心力交瘁，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意识……
“小李大夫，她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中暑，再加上急火攻心导致的脉络瘀阻气虚血瘀症，吃几副药调理调理就行了。”
“真的？这都好几个小时，怎么还不醒？”
“舒奶奶您就放心吧，您还不相信我！”
舒凝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全然陌生的环境。
看到床上的人清醒过来，两位老人涌了上来：“凝凝，你醒了？”
舒凝下意识地撑起身体，却又因虚弱颤抖了几下，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舒奶奶连忙扶住她，满眼都是关怀，急切地说道：“在爷爷奶奶家里，你这孩子可把我们吓坏了。”
舒凝不觉缩了缩身子，看着久违蒙面的亲人，竟一时不敢亲近。
舒奶奶皱皱眉：“傻孩子，不认识爷爷奶奶了？”
舒凝瘪着唇，心间一酸，眼角瞬时沁上一层薄雾。
舒奶奶微微一笑，握住了舒凝的手，触到她掌心氲的着凉凉汗渍，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小心地擦拭。
旁边穿着白大褂的小李大夫，一脸笑嘻嘻地问道：“舒爷爷，这是你们家亲戚啊？”
舒爷爷慢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眉间舒展，洋洋道：“我孙女！”
“孙女？之前怎么都没听您提起过，您还有一个孙女。”小李大夫一脸诧异，在舒村这么久，他只知道老两口的儿子出了交通事故，年纪轻轻就去了。
舒爷爷犹豫了片刻，开口：“一直在外地。”
“这样啊！”小李大夫笑了笑，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姑娘，“您这孙女很漂亮，还别说和您长得挺像的。”
舒爷爷似笑非笑地看了舒凝一眼，眉目慈祥：“是很漂亮。”
舒凝盯了两位老人许久，心里慢慢消化着这一切，她一时不敢难以相信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
……
半个小时后，舒爷爷从村里的卫生室里抓来了中药，熬了很久才熬好。
“你怎么在这儿晕倒了？”
闻言，舒凝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不禁红了眼圈。
“凝凝，别哭啊……”舒奶奶也跟着难过，心里一酸，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泪。
舒凝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再也控制不住，声泪俱下：“我想你们了……”
两位老人看着她泣如雨下的模样，心中亦是悲恸不已。
他们并非铁石心肠，他们只是希望舒凝能够在安逸的环境下健康快乐长大，而不是像他们一样怨恨和苦痛当中。
断绝一切联系，永不相见，是他们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也许是几个月的时间，也许是几年的时间，他们相信舒凝终有一天会忘记他们。
但他们却忘了，血浓于水，血脉相连，是永远斩不断、割不下的。
舒凝慢慢长大，但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她的爷爷奶奶，这些年，为了让他们生活得好一点儿，会托村书记月月不落的寄钱给他们，会偷偷打听他们的身体状况。
可即便再想念孙女，他们也没有背离自己的初衷。
舒奶奶抚摸着舒凝的头，给予了她最大的安慰：“孩子，这些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舒凝垂着眸，声音嘶哑，喃喃低语：“没有。”
……
晌午时分，舒奶奶在厨房忙个不停。
“孩子还生着病，能吃得下吗？”舒爷爷忍不住调侃，嘴上虽是调侃，手上却还是帮忙择菜，“再说了，你做这么多，也吃不完啊！”
舒奶奶睨了他一眼：“我就愿意做！这些都是凝凝喜欢吃的。”
饭菜上桌，整整一大桌都是舒凝小时候喜欢吃的菜。
舒奶奶一个劲儿的往她的碗里夹菜：“这个清蒸鲈鱼，西芹虾仁，你小时候都可喜欢吃了！”
“嗯，现在也很喜欢吃。”
“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儿。”
舒凝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终于，她的爷爷奶奶再次回到了她身边……
晚饭后。
“我……”舒凝欲言又止，沉吟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多和你们呆一段时间吗？”
舒奶奶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当然能。”
听到肯定的答复，舒凝这才如释重负，不由得拥住奶奶：“谢谢……”
舒奶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傻孩子，谢什么！”
……
几天后。
舒奶奶见舒凝在菜园里厉兵秣马，颇有一种大干一场的架势，为了避免一场惨剧的发生，果断制止了她：“凝凝啊，先停一停。”
舒凝一下将锄头抡入泥土里，扬眉问道：“怎么了？奶奶。”
舒奶奶看着面前的肆意挥洒的土壤，长叹一声：“这个土不是这么翻的。”
舒凝不解：“我看别人都是这么翻的，不对吗？”
舒奶奶半蹲下身子，将手指插进土里，进行了专业的讲解：“这土的深浅是根据菜苗儿的生长情况来的，你这个土翻的太深了，菜苗儿长长就死了！”
舒凝一知半解，虽然她有一些种花的经验，但种花和种蔬菜有着天壤之别，于是试着问道：“那我翻浅一点儿？”
舒奶奶笑笑，一脸宠溺：“对了，你在奶奶这儿住了四五天了，不用上班了吗？”
“嗯，不用了。”
“为什么？”舒奶奶感到十分诧异，她知道舒凝是知名的黄梅戏演员，经常参加各种演出，是安宜的大明星。
舒凝沉思了片刻，说道：“我马上要去纽约了。”
“去那边演出吗？”
舒凝摇摇头，否认：“不是，是那边工作。”
舒奶奶又问：“要去多长时间？”
舒凝怅然若失：“很久……”
“能去国外工作是好事，没什么可不开心的。”舒奶奶是个聪明人，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舒凝眼中的落寞，安慰她，后又似是想起什么，说道，“马上到端午节了，书记通知明天村子里组织到若河古镇看龙舟预演，你一起去看看？”
舒凝眼波流转，笑着应道：“好。”
***
故地重游，好巧不巧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舒凝并未跟着村里的队伍去看龙舟，而是独自一人逛起了古镇。
徘徊在曾经走过的街道，停留的回廊，踏过的石桥……
风景如初，但曾经深爱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
“姑娘，又是你呀！”
只听一声似曾相识的呼唤。
舒凝下意识地寻着声音的来处望去，乌篷船上的人笑意盈盈，竟当真是旧识，她弯弯唇角，说道：“大爷，您还记得我？”
大爷一脸自豪：“当然记得，大爷记性好得很，就是十年前的乘客我都能认出来，上次你是和一个大高个的小伙子一起坐的船，对吧。”
舒凝浅笑：“您记性可真好！”
大爷左右张望了几回，问道：“自己来玩？上次那个小伙子怎么没一起？”
舒凝嘴角的弧度渐失，若无其事地回道：“嗯，没一起……”
大爷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会儿，笑笑，主动邀请她上船：“姑娘，这次你想去哪儿转转，大爷免费载你。”
舒凝没有拒绝：“谢谢您。”
心想，既然来了，再重温一下美景也不错。
大爷撑杆而行：“坐稳了，咱们出发了。”
乌篷船行进的方向与上次无异。
白日里的风光虽不及夜晚的斑斓，却也清新自然。
不久后，远处高耸的神女树，落入眼眸，舒凝不禁陷入回忆，也不知曾经亲手挂上的祈福牌还在不在，于是，对着撑船大爷说道：“大爷，您在前边神女殿靠岸吧，我想上去看看。”
大爷声音激昂：“好嘞。”
乌篷船小心靠了岸，舒凝顺势上了岸。
大爷垂了垂眸，不甚放心地说道：“姑娘，大爷在这儿等着你。”
舒凝点点头：“好。”
曾有一面之缘神女树依旧绿意浓抹，上面挂着的祈福牌只增不减。
舒凝站在树下，只几眼就看到了曾经的亲笔写下的祈福牌，思索了许久，求助于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您好，我想问一下，挂上去的牌子，还可以摘下来吗？”
“可以啊！”那工作人员脱口而出，而后略显疑虑地告诉她，“不过摘下来就不灵验了。”
“没关系。”
工作人员再三确认：“你确定要摘下来？”
“嗯。”
“你找得到哪个是你的牌子吗？我帮你摘。”
舒凝指了指：“那个……”
“好，你等会儿，我马上就给你摘下来。”工作人员确定了位置，很轻松地便摘了下来。
舒凝礼貌的道谢之后，便默默离开了。
再次回到船上。
撑船大爷看着舒您手里的的祈福牌，不禁问道：“你去摘牌子了？”
舒凝点头，下意识地去抚摸上面的饱经风雨后略显斑驳的文字，叹息道：“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啊？”大爷眯起眼睛，认真地看了几眼，十分好奇地询问，问着还不忘自我调侃一番，“大爷没文化，认识的字不多。”
舒凝浅浅一笑，说道：“晊恦，是目光所至，心之所向的意思。”
“目光所至，心之所向……”大爷连着念了两遍，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也领会了其中的意思，“这个意思好。”
舒凝抿了抿唇，眸色温柔，语气温和：“其实，它还有后半句，目光所至，心之所向，皆是你。”眼波流转中，又喃喃低语，“当时我的心之所向，我的信仰，就在我身边。”
大爷看着舒凝明明难以割舍却还佯装淡然不在意的模样，心有所触，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舒凝“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小伙子？”
“喜欢，很喜欢。”舒凝点头，并没有否认，心里的悲凉渐渐蔓延，垂眸望着潺潺的河水，兀自出神。
或许，在陌生人面前反而更放得开自己的内心吧！
大爷倒也识趣，知道此时多话，更引人伤心，转而热情洋溢招呼她：“大爷带你去那边转转，马上就到端午节了，镇里组织了各种活动，热闹得很！”船划了半个小时后，又问道，“姑娘，转了这么久饿了吧，我这有一袋龙须酥，你尝尝。”
龙须酥……
舒凝心里一热，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曾经的场景一一再现。
“龙须酥可是安宜的特产，不过外面商场卖的都是流水线上做出来的，我这个可不一样，都是我老婆子亲手制作的，虽然现在凉了，不过味道也不差。”说着，弯腰单手拎起船边的食盒，掷了过去，“尝尝味道怎么样？”
舒凝笑笑，她儿时喜食甜，一开始对龙须酥却不甚喜欢，总觉得有一股腻腻的感觉，后来因为余翊喜欢吃，她也慢慢接受了这个味道。
从里面拿出一块尝了一口，确实与上次吃到的味道大不相同，入口即化、回味甘甜，立即称赞道：“很好吃。”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大爷一脸骄傲，笑声也更加浓烈，不住地赞扬起老伴儿的手艺，“我老婆子做饭那是一绝，十里八乡的都是叫得上名号的……”
很快到了约定返程的时间，舒凝还是支付了大爷五百块钱的乘船费用。
驻船后，舒凝用力攥了下手中的祈福牌，顿了顿，伸出手，说道：“大爷，这个牌子送给您吧。”
大爷有些许诧异：“不要了？”
舒凝点头确认：“不要了！”
她的希望从这里开始，就从这里结束吧！
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道，彼此向着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行！
大爷见她似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也不忍拒绝，蔼然道：“那大爷先替你好好保存着，等以后你要是想要了，再来找大爷拿。”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