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几场秋雨而至,天气更为寒冷。风也带着几分薄情,凛冽无常。
明辉宫里已支起炭盆,上头放着铁支架,正好利用炭火的热度温茶。陶壶里的水已经沸腾开,热气顶着盖儿急促的往外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而屋内的主人并未留意到炭盆上的情况,他正盘坐着,聚精会神地绣着一方锦帕,针线随着他的手上下灵动飞舞。
“郡王?”屋外有人轻扣木门。
“进。”安平头也不抬,听声音便知门外是阿福。
阿福应声而入,他仔细地拍打衣物,把一路带回的冷气散去后方才走向安平。他见桌上摆满了布料与线,只得把带回的食盒先搁置于地上。
“帝君赏的豆泥骨朵,每房都有份。”
阿福一边说一边动手归纳桌上的布料和线。他干起活来手脚利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把,木桌整理的井井有条,腾出大半空位。而且他还添置好热茶,并给炭盆加了木炭。
“如此说来,今日的祭祖已经结束。每年的下元日,君母都很重视,尤其是这两年天灾多,百姓收成也不好。她一直心系着百姓。”安平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打开食盒,里面安放着一碟白胖的豆泥骨朵,还是热乎的。
“天上的神仙们一定会感受到帝君的真挚心意,他们会保佑姚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阿福说得很郑重。
希望如此!安平尝了口豆泥骨朵,皮薄馅多,豆沙泥里还加了新酿的桂花,香甜而不腻。
“剩下的拿去给下人们分了吧。”
“谢郡王。”阿福知晓郡王不喜甜食,每年下元节分发的豆泥骨朵也只是象征性的尝一个。
收食盒的空当,阿福见到桌上未完成的红梅刺绣,忍不住问道:“郡王,您又在绣新的图案,不才刚绣完一个荷包么?”
“近来教刺绣的先生管得严,布置的功课也多……”
“有这回事儿吗?先生是趁小的不在时所讲么?”
安平眼神飘忽,一不留神还噎着了。他慌忙端起身边的茶杯往嘴里大口的灌,却没发觉茶水很烫,直接咳出声。
阿福忙递上手帕,说道:“您慢点儿吃。”
“你就出去拿了吃食?”安平缓和后,心虚地转移话题。
“还有其他好东西,小的好说歹说才使得尚宫姐姐割爱。”
经他提醒后,阿福才想起郡王交代的事,赶紧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里面是新上市的话本《俊俏大将军》。
“俊俏大将军。”安平不自觉地嘴角上扬,随手粗略地翻看几页,说道,“民间写手还是挺能抓时事,这才几日便把南宫焱的事印成书册,还传至宫内来。”
“据传,话本一出直接卖断货,男女老少争相求购,您手上这本还是二版哩。”
“不知南宫焱看到关于自己的话本会是什么表情。”安平当下便细读起来,字里行间透着各种添油加醋的桥段,但又吸引着读者往下阅读。
“郡王,南宫将军长相出众又有地位,各大世家的公子哥儿都虎视眈眈的。您真的不考虑去求帝君赐婚,说不定就准了呢。”阿福私心希望郡王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幸福生活。
安平不吱声,也不知是看话本看得出神,还是假装没听见阿福的话。
这下可把阿福急坏了,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未等他发作,门外传来女倌的声音。阿福起身去开门,原是帝君身边的另一位何女倌。
“安平郡王,帝君让老奴来传个话,请殿下随老奴前去庆元殿面君,帝君有事要交代。”
“可知君母所为何事?”按规矩,安平作为男子是不被允许进入议事的庆元殿,若非大事定然不会选择那处召见。
“等见着帝君,殿下便可知晓。”
那些女倌跟着帝君太久,一个个都变成老狐狸,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安平愤愤不平,又无法将情绪流于表面,只得以礼仪性的浅笑回应。
屋外确实冷意十足,风刮得脸颊有些许生疼。安平紧了紧领口,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那何女倌一路不语,安平也就放弃了再次套话的念头。
等他们到达庆元殿时,上一场议事正好结束,几位大臣才离开没多远。安平这一路都在思考“为何事”,心不在焉的,以至于没发现离去的大臣。
但有人发现了安平的到来,那人便是南宫焱。南宫焱是被同在的韩丞相喊住多聊了几句,遂比他人晚走一步。她听到身后何女倌的声音,误打误撞地转身看了眼,恰巧瞧见安平进入殿内。
距离有些远,那人又低着头,南宫焱看得不够真切,然则身形很是眼熟,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侧的韩丞相发现南宫焱的异常,也随着她回头张望。
韩丞相一眼就认出进殿之人,笑道:“将军可是在看安平郡王。”
南宫焱自知有些失礼,收回眼神,继续行走。
“将军常年征战北荒,自然不认得宫里男眷。”
“有所耳闻,安平郡王为帝君的幼子。”
“虽说是幼子,但终究是男儿身。”韩丞相话锋一转,说道,“帝君在庆元殿召见殿下,估摸着是有大事。”
南宫焱没接她的话,而是转头再次看了眼远处的庆元殿,人已不见。那个身形很像庆功宴当天遇见的男子,若真如韩丞相所言,岂非当日所见之人即为安平郡王?这下南宫焱的思绪更为混乱,加之帝君特意召见殿下,难不成还跟帝君有关?
南宫焱推断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安平却能得到他想了解的答案。
“君母,儿臣给您请安,愿君母吉祥安康。”安平见到帝君内心还是欣喜的,一年内除去团圆佳节能见上一面,其余时间能碰上面的次数算是屈指可数。
帝君喜笑颜开,向安平招招手,说道:“安平,坐吾身边来。”
红木椅是提早备下的,安平径直上前坐下,问道:“君母召儿臣来是为何事?”
帝君假装跟安平置气,反问道:“当母亲的想见见自己的孩子也需得理由?”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君母莫要生气。”
“豆泥骨朵可有尝?”
“儿臣已尝过,比往年做的更味美。”安平深知君母言不在此,便继续追问道,“君母,往年下元节您祭祀完都会休假,为何今日还在办公事?”
帝君也不再打哑谜,知道安平不易被诓骗,这聪明劲多半也随了他吧。她说道:“在你来之前,吾刚与大臣们商议北荒之事。”
“北荒战事有变?”安平瞬间紧张起来。
“确实有变,但并非你所想的战事恶化。姚国和北荒交战已持续多年,战事影响着姚国的各个方面,尤其是百姓生活永无宁日。国与民本就是双方成就的关系,国强固民生,民安则旺国。”
“君母是想休战吗,可北荒会答应?”
帝君讥笑道:“吾之将士,铮铮铁骨,断然不会答应主动休战。北荒蛮贼技不如人,此番休战即为他们所提。”
安平很是欢悦,赞叹道:“君母,您当帝君是百姓的福分。”
“先别急给吾戴高帽,这休战绝非易事。吾已接受北荒和谈的请求,使团不久便会到访姚国。相关事宜也在一一敲定,还有一事……”帝君缓了下,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事,吾需要你去完成。”
“儿臣为男儿之身,能帮得上什么忙?”安平问这话尽失底气,他已猜了个七七八八的缘由,到底还是没法自己决定命运!
帝君继续劝告道:“蛮贼谈休战,吾不信任。所以,安平你是谈和的关键!到时吾将提议,安排你与北荒公主和亲。”
安平低垂着头,手紧紧握拳,微弱地颤抖着。他小声地问道:“非我……不可吗?”
“你是吾的孩子,亦是姚国的子民,需得堪此重任。吾探听道,北荒公主率性可爱,也算为良配。你身为姚国的郡王,料想北荒也不会加以亏待。”
接下来帝君所讲的话语,安平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嗡嗡嗡的杂音,快要炸开似的。当阿福劝他去求帝君赐婚时,安平多少是有过期望的。而现在帝君,他的生母即将要让他去往北荒和亲,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并且还得在蛮人的国度生活……这些是他未曾想到过的!
安平不敢反驳,他了解君母的性子,帝君决定的事情任凭谁也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他最终将会作为君母的眼睛,在北荒度过漫长又或不那么漫长的余生。
再回明辉宫时,安平整个人似失了魂,一副混混沌沌的模样。无论阿福怎么唤,他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呆坐着。
“郡王?郡王?”阿福急得满头大汗,再不行得去太医署请医正来为郡王诊断。
“嘶~”安平突然深吸一口气,终于恢复部分知觉,有气无力道,“阿福,把针线收起来吧,找个箱子锁上。”
阿福委实被郡王的模样吓坏了,顺着他的话说道:“是,阿福这就去办。郡王,您告诉阿福,到底碰上了什么事。”
“阿福呀,我要去北荒和亲……”
这个消息无疑让阿福倍感惊愕,他完全理解安平此刻的复杂心情,立誓道:“郡王,不管您去哪儿,阿福都会陪着您。”
阿福转身,眼神划过安平紧握的手,手下的布料都皱成一团。他无奈地摇摇头,静静地离去收拾好针线物件,顺手把那本《俊俏大将军》重新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