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珠

    年宴不欢而散,疾风骤雪似要摧毁这样一个热闹的年节,落起来没完没了。

    锦绣殿彻底空了,连林阁老都熬不住地披上厚厚绒氅坐着轿辇出了宫。

    帝王受难,臣子心中也不会好过。

    遑论他还是赵烛衾的曾外祖。

    轿帘被冷风掠起,丝丝寒意往轿子里面钻来,林阁老握紧怀中手炉,又再叹气。

    古人常言不要叹息,越叹事情越难,越叹人就越老……

    可事到无力转圜之际,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能如何?

    他垂着眼睑,目光微有涣散,思绪已然被风给吹远了。

    其实对比赵烛衾,他的父亲赵惑更为癫狂,相处起来也更吃力。

    赵惑是在二十六岁这年才遇见的李婼芙,彼时他后宫已有众多妃子,但无一例外,未有任何皇嗣降生。

    他并不喜欢她们,一年到头也临幸不了几个。

    上元节,赵惑在宫里待的厌烦,又有内侍撺掇,便当真突然兴起微服出了宫。

    这一去,漫天璀璨花灯下,他见到了那个女子。

    是幸,也是不幸。

    夺臣妻的名头听着实乃不堪,赵惑倒是无所顾忌,回了宫就要拟旨,还是内侍拦了下来,又派人去请了林阁老。

    “陛下当真喜欢这个戴家妇?”

    林阁老肃立于殿内,面无表情地望着上首那个被他侍奉的皇帝。

    赵惑不算多昏庸,但在朝政上却委实不够精通,加之诅咒影响,行事更为乖张肆意。

    从前还身为皇子的他被自己的姐姐压得狠了,一朝为帝,带来的反噬也不轻。

    若非还有林阁老从中弹压,赵惑早就把这北聿江山给弄得乌七八糟了。

    “当真,祖父,你帮我!帮我得到她,行吗?”

    原本还坐在龙椅上的赵惑急急起身,不顾系带潦草袍服散乱就迈步下了丹陛,直冲林阁老而来。

    靠近林阁老后,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赵惑敛着眉,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有喜色,更多是被内侍阻止的气恼和刚杀过人后遗留的血腥气……

    林阁老耷拉着眼睑,皱纹顺着颧骨往下,如沟壑似年轮,显示着岁月并未对他留情。

    他轻叹,“既如此,臣会帮陛下得到这个女人……只一点,您不可插手其中。”

    赵惑点点头,烛光随动作而有所倾旋,林阁老这才注意到他的额角上还残存着被溅出来的血渍。

    像是宣纸上滴下的赤墨,不觉悚然,细看却有两分梅花的神韵。

    林阁老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方手帕,抬起胳膊将赵惑额角的血一点点擦干净了。

    赵惑站在他身边,乖顺的模样与往日提剑砍人时的疯戾判若两人。

    后来,便是戴家因罪覆灭。

    李婼芙进了宫,赵惑爱极了她。

    不仅力排众议为她遣散后宫奉上椒房之宠,还亲昵地唤她为芙娘子。

    他是一个帝王,但他所呈送给她爱意却重比江山。

    在遇到李婼芙之后,赵惑就觉得身上关于诅咒的折磨便好似迎来了一种转折。

    她是天仙,是来拯救他的神祇,是他能把一条命都舍弃掉的意中人。

    可李婼芙终究不是良配。

    事情做的再完美,都会有疏漏之处。

    朝臣也不是傻子,赵惑的变化太大了,大到他们根本难以忽视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影响和弊端。

    天子夺□□,诸臣虽敢怒不敢言,但背地里谁没有骂过他?

    有违伦理纲常,实乃上天不容。

    朝里渐起某些流言蜚语,这种对皇帝的不满和怨憎迟早会从这玉阙之地侵蚀而出,蔓延至王都,甚至整个北聿……

    彼时的林阁老为了平息众怒,表面上以外祖父之名,压迫着赵惑将李婼芙送出宫去。

    看似将软硬手段施下,实则没有干涉过赵惑半分。

    他等着赵惑自己站出来,站出来舍弃掉属于皇帝的威势和尊荣来向臣子做出极端且不当之举。

    于是赵惑为了李婼芙,亲手处置了一批官员,鲜血顺着丹墀汩汩流下去,将砖缝都染出异样的深红色。

    他衣衫凌乱地跪在林阁老面前,哭的一脸悲戚,哀声恳求:“外祖,朕不会送走芙娘子的,朕爱她!怎么可能会舍得送她离开?我不要!不要让她离开!!”

    “朕是皇帝,是天子,所爱慕的女人便是天子妃,他一个臣子,何德何能让芙娘子做他的妻?”

    “戴家都没了,谁再阻碍朕,我就把他们也杀了!全去给戴家人陪葬!”

    林阁老盯着赵惑,眼神毫无波澜,目光透过他那张美丽又英隽的脸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若是……

    若是蕤儿还在的话,他们赵家人是否就不会再这般疯癫?

    林阁老很少会想起赵蕤,她太过美好,越去想,心便越痛。

    如果赵蕤还在,赵惑怎么可能成为皇帝?

    也许,换一个新的帝王才是更好的方式,林阁老如此想着。

    他早就有了此般念头。

    所以他默默纵容着赵惑,任由赵惑撕碎了群臣心中那点浅薄的厚望和期待。

    见过凤凰临世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振翅的鹏鸟?

    即便他们同为亲姊弟。

    林阁老心如刀绞,难捱至极,却还是等着盼着……

    终于,赵烛衾出生了。

    林阁老这才大刀阔斧地把将帝夺臣妻的诽言给完完全全压下了。

    而赵惑,就像是一只馋着鸡腿的狗一般日日围着李婼芙打转,他的诅咒之痛有所减缓,只因所有的感情都系在了一个活人身上。

    赵烛衾的诞生,是林阁老认为的权舆,却不是赵惑跟李婼芙的爱意产物。

    李婼芙对赵惑,从始至终都一个态度。

    她恨他,恨之入骨,深恶痛绝。

    也并没有因为孩子就对赵惑有过丁点好颜色,不但如此,她的身体还在生育赵烛衾后便迅速衰败下去。

    赵惑是个执拗的,太医死了一轮又一轮,都无法疗愈李婼芙。

    不得已之下,他又求到林阁老这里来,让他派人出宫去民间寻觅医师。

    便是那一年的中秋宴,林阁老再一次见到了李婼芙。

    自李婼芙入宫,赵惑不允许任何男人靠近她,就连宦官,都得避开远远的。

    赵惑的爱意和占有欲宛如不见底的深渊,裹住李婼芙后,拉着她缠住她一起往地狱里堕。

    那日中秋,高坐上首的赵惑极为心不在焉,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神思早已经不晓得窜到何处去了。

    林阁老依旧居于皇帝左侧,右侧是国师徊仙。

    殿内气氛不算熙熙,除开奏乐的声响,连舞姬点旋的步子都落得稍轻。

    这般还算平和的场面却叫殿外的一声尖利的嘶叫所打断。

    “滚开——再靠近,我就杀了我自己!”

    女人声线尖啸,破音的调子拉长又绵延,久久未消散。

    赵惑闻声而动,丢开手上的杯子就大踏步往殿外行去。

    林阁老跟着蹙眉,他朝一侧的黑羽卫统领打了个手势,而后便跟着赵惑走了出去。

    还未出殿,那道声音的主人便已过了长廊的一大半,马上就要出现在殿外了。

    殿内端坐的臣子们皆蠢蠢欲动,他们微微探出脑袋,似乎想要窥得殿外所发生的事情。

    但身着黑甲的羽卫却排开一字拦在了门口,连接着的高大身躯把殿内诸人的眼神都尽数挡住了。

    林阁老知道赵惑的性子,说了不许外男见李婼芙,那这些臣子便不能看,若赵惑事后追究起来,定又有几个臣子要成为那杀鸡儆猴的鸡。

    他负手而立,视线落在殿外那一幕颇显荒诞的场景上。

    赵惑冲出来时,李婼芙手持一根磨尖的木筷抵在喉咙间,锋利的尖头已然扎进了皮肤中,丝缕鲜血冒出来,看的赵惑目眦尽裂。

    “芙娘子,松手!”

    他双臂展开,迎过去的姿态恍如要把李婼芙揽进怀中抱住。

    李婼芙鬓发杂乱,衣襟都未扣好,露出脖颈到锁骨之间大片瓷白肌肤。

    她赤着脚,停在了原地,只厉声喝道:“站住!再过来,我就刺进去了!”

    言语落下,手中的筷子又深了两分,鲜血涌出更多,顺着纤直的脖子滑出血迹,令赵惑也忌惮着不敢上前。

    他眸带阴翳,目光扫过一边的那些婢子和垂着脑袋的宦官们。

    “好,我不过去……芙娘子,你冷静些!”赵惑放缓语气,轻声哄慰着她,“别冲动,有什么事情,好好与我说,行吗?”

    容颜昳丽却身型瘦削的女子听到这话,突然就讽刺一笑。

    她生的极美,乌发浓密眉眼生动但脸颊无肉,瘦骨嶙峋到浑身都带着几丝惊人的冷艳与锋利。

    “赵惑,你这个畜生,明明答应了我会放过我的孩子,为什么出尔反尔?骗子!”

    李婼芙泪莹于睫,满脸凄苦,恨得眼角绯红像是滴出的鲜血。

    赵惑在听见此言之后,抬举着的双臂便缓缓放下了。

    他站在廊道上,阳光从一侧撒下,仿佛给他半身镀了金光,似佛陀。

    可他说出的话,却残忍的能比肩地下阎罗。

    “朕并没有杀他啊,只是叫人将他投掷于江水中,生死有命罢了……芙娘子,他一个孽种,算什么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叫赵烛衾,那个早就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赵惑声嘶力竭,话说的毒辣,语气里却带了浓重的哭腔,“芙娘子,你是朕的妻子啊!”

    他缓步上前,跪着膝行至李婼芙的身边,双手揪住她的衣裙下摆,“芙娘子,我们的儿子都四岁了,你不是也很爱他吗?虽然当着朕的面时,你不会表露出来,但我是明白的啊。”

    “有他就够了,还去管那个早就葬身江底的孤魂干什么呢?是谁在你耳旁嚼舌根,是谁?!朕现在就去杀了他!”

    帝王仰头看去,哭得眼睛发红,瞳孔被泡在泪水中,眸光一动,便是汩汩的水色浮涌。

    李婼芙缓慢地低头看向他,眼神空洞到似乎瞧不见任何东西了。

    她嘴角颤抖,一字一句道:“赵惑,你真该死!你怎么还不死呢?凭什么我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你还苟活于世?……”

    赵惑像是听惯了这种话,完全不为所动,只巴巴地拽扯她的裙摆,低声问道:“我死了,你就会爱我吗?”

    “你死了,我会开心。”

    这番冲突发生过后,李婼芙在宫内彻底沉寂,赵惑也仿佛根本不纠结她是否爱他。

    只要李婼芙还陪着他,那他就还能欺骗自己一天。

    可事事瞬息万变,李婼芙受不了赵惑的疯狂,她开始不间断地策划着逃跑……

    十次有九次失败,剩下的那一次是赵惑高抬贵手同她做戏的玩心。

    这几乎逼疯了李婼芙。

    林阁老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他只是格外关切赵烛衾的成长,提防着变故发生。

    可意外是无法被预防的。

    那场冲天大火发生的很突然,林阁老至今都没有查出纵火之人到底是赵惑……还是李婼芙。

    只是在大火燃起之时,李婼芙就已经死了。

    发狂失控的赵惑下令屠宫,黑羽卫奉命行事,残杀了半宫之人。

    待林阁老赶到时,赵惑满脸满手满身都是血,半只眼睛尚未被鲜血覆盖,倒还能偏头看向他。

    殿内殿外全是尸体,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皆死状难言。

    他怀中抱着的那副尸身也已不成样子,血液横流,躯体破碎。

    林阁老站在殿外,被火光照着的脸上无悲无喜,并下令制止了想要向前救火的宫人们。

    赵惑通过那半只露在血污外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似乎笑了,眼底情绪被火焰扰乱,犹如解脱般,俯身抱紧自己怀中的那一团残破血肉。

    事后林阁老才知道,五岁的赵烛衾也差点就死了。

    在黑羽卫屠宫时,赵惑特意叮嘱了他们:必须杀了赵烛衾。

    但好在有一个宫女抱着赵烛衾躲在了大殿左邻的偏殿中。

    而这个宫女又在后面照顾了赵烛衾七年。

    思及那个封号叫邬妃的女子,林阁老才彻底回过神来。

    探手去撩开轿帘,视线向外,瞧见茫茫大雪间有晕开的橘色光团,仿佛引路的标导。

    他思忖着,该让周寻风去把人给弄死了,留的太久,容易出岔子。

    还有关于他的那个毫无证据的揣测……或许正是另一种机缘呢?

    所以,那个宛国质女的真正身份会是他所想的那样吗?

    *

    殿门“咯吱”一声,又归于合拢,倾灌的风雪都被拦在了外头。

    梁丘珩砚抱着乐正黎走在前面,用余光瞟了一眼这空旷死寂又沧桑的大殿,心中翻涌着难耐的怒火。

    徊仙这厮,别不是夸大其词吧?

    这什么都没有的荒芜殿宇内,怎么可能救得活乐正黎?

    他扭头,怒视后面跟过来的徊仙,“你让我来这烂糟糟的大殿,还不如去太医局!”

    徊仙忽视了他的谴责和质问,脚步未停地向后殿走去。

    梁丘珩砚险些气的破口大骂,良好教养让他又忍了忍,才继续向后走。

    急切的步伐在绕过那一方巨大又破败的乌木雕花嵌翡玉屏风之后,梁丘珩砚陡然驻足。

    再往前半寸,他就要一脚踩进面前的水池里了。

    整个后殿都被一大汪池水给淹泡了,梁丘珩砚再低头,便看见以屏风为界向下有台阶隐没于水中。

    这个地方并非一开始就是寝殿,而是被改造成了蓄水池的格局。

    梁丘珩砚来不及疑惑为何山顶的宫殿这么奇怪,徊仙就已经侧身把乐正黎从他怀中抱了过去。

    抱过去便罢,徊仙居然直接半蹲在池边脱手就要把乐正黎浸入水里。

    “你干什么?!”梁丘珩砚怒目圆睁,弯腰便不假思索地捞人。

    徊仙用手格挡住了他的动作,“想救她,便别多手。”

    梁丘珩砚手臂一僵,浓眉紧蹙,满目疑忌和隐忍,但也真的没有再继续去把乐正黎抱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乐正黎缓缓沉进了水里。

    乌黑的发丝和身上的衣袍都在水中漂浮延展开来,好似被冻进了一个宽阔的冰棺之内。

    梁丘珩砚挪开视线,不愿再去多看一眼。

    池水很冰,也十分清澈,但目光陷进去却看不清底部。

    站直身躯的梁丘珩砚双臂环胸,心底已然有了猜测,这个大殿应该是那位前国师的住所。

    再垂眸一瞥,他的眉头皱得更深……难道……这里面就藏着那个鲛族的鲛珠?

    前一世的他太过忽视伏灵族和徊仙,也太轻敌,总以为他们的族人皆死尽了就没有威胁性了。

    并且徊仙还被困在皇宫内,又能翻出什么水花呢?

    他也调查过孟青芜,甚至了解她此番入北聿的目的,但前世的发展似乎跟今生有很大区别……

    比如孟青芜没有这么早回王都,又比如白蝉的参与,还比如彼时的王都可要比现在混乱很多……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的重生,导致所有人的运轨都发生了改变?

    那……这也是否能证明,乐正黎真的可以被徊仙救活?

    梁丘珩砚咬着后槽牙,脑子里面乱的没边了,但他不能把思绪置于眼前的人和物,他得将注意力放出去,这样才会好受些。

    再想往下思考,却又怎么都接不上适才的逻辑了。

    他抬手扶额,指腹狠狠揉了揉眉心,觑到徊仙还蹲在池边。

    “国师大人,这池水真的能救她吗?这么冷,就如此被沉下去了,她那仅剩的一口气还有剩余吗?”

    梁丘珩砚冷笑出声,讽刺中携了未加掩饰的不虞之意。

    徊仙沉默不语,只低着脑袋望向毫无荡漾的水波。

    澄净的水面倒影出他的面容,黑发玉冠,眉间朱砂,漂亮到凡人难以相媲,是天上那轮淬了冷霜的弯月。

    月白袍服的下摆略显散乱地贴在他身边,一半搭在岸边,一半掉进了池水里,深色水痕如蜿蜒向上的毒物,带来彻骨的凉。

    再等须臾,梁丘珩砚更是不耐烦极了。

    他正待说什么,就睇见徊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霍然倾身倒进了水池里。

    “哎——”梁丘珩砚见状,想伸手阻止已来不及。

    出口的话断在舌尖,他怒极反笑。

    也想不管不顾地跃入池中,但理智让他没有这么做。

    将火气按下,梁丘珩砚半蹲在池边往里打量。

    明明池水这么清,目光触底却乌乌泱泱,什么都瞧不见。

    梁丘珩砚咬牙切齿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水面,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他半张脸,冷的人又不禁牙关微颤。

    早说需要人下水,他还能等徊仙来钻这个空隙?

    他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想着乐正黎打得一手好算盘,竟还真的把这位清冷孤高的国师给扯进漩涡中了……

    可是徊仙能反馈给她什么?他一个近智多妖的怪物,能懂何为感情吗?

    梁丘珩砚沉着脸又重新站了起来,高大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矜贵和威势压倒了那点算计着人的隐晦心思。

    入水后,徊仙差点没能寻到乐正黎的踪迹。

    一边伸手把身上的月白袍服脱掉,一边拨开眼前的水幕,终于在靠近池底的位置看见了面色苍白的乐正黎。

    红绒氅袍吸饱了水后变得格外沉重,衣领和袖口的绒毛在水底根根分明,像膨起来的绒球。

    原本挽起的鬓发也飘散在水中,顺柔如墨色水藻,衬得她脸颊和唇上都毫无血色。

    徊仙鲜少见她穿红,之前在那天梁丘珩砚的洗尘宴上,她穿了红色宫装,很漂亮,恍如绽开的石榴花。

    而现在穿着红裳的乐正黎,是凋谢了的石榴花。

    鲜活又蓬勃的生命力都被死气给吞噬了。

    徊仙靠近后,这才发现在她胸口处悬浮着半颗莹白的珠子。

    齐整的断裂痕迹表明这原本是一颗完整的珠子,光华流动,如珠玉温润,又透着无法形容的浩瀚沉静。

    这样的半颗珠子,令徊仙微微凝眉。

    他似乎在珠子上感受到了一种能称为亲近的情绪,好奇怪。

    未犹豫太久,他捏住了这半颗珠子,旋即送至乐正黎的唇边,但她紧闭齿关,珠子完全塞不进去……

    换了几个角度,都没办法撬开她的嘴巴。

    徊仙不免生出一分急躁,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乐正黎的气息愈发孱弱,泡在冷水中,对她有害。

    指腹碾搓着半颗残珠,切割的边缘堪比能划破肌肤的利刃,刺的明明是手指,却似是连心一般,痛到了胸腔。

    他望着眼前双目紧阖的女子,再一次仔细地端详了一遍她的容貌。

    视线寸寸睃巡,隔了一层潋滟水光,忍不住地想伸手去抚除她眉目间那清晰的痛苦之色。

    没再迟疑不定,他抬手把残珠塞进嘴里咬住,衔着它,亲在了乐正黎的唇上。

    用舌尖抵开她的齿关后,那半颗莹白的珠子就被喂进了她的口中。

    残珠叛逆,停在唇齿间不肯下潜。

    徊仙单手环住乐正黎的后腰,另一只手扣在她的颈侧,拇指摩挲了几下她的唇角,将这个吻加深。

    珠子被舌尖推着往里走,很快便顺着喉咙入了腹。

    徊仙却没有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唇。

    他一直都睁着眼睛,抱在乐正黎腰后的手一收再收,指尖几乎掐进了褶起的布料中。

    他的唇很冰,她的亦然。

    两相触及,却渐渐有微不可察的温热滋生。

    细微的热度从他的唇角燃至心脏,有那么一刹那,周围的水都好像消失了。

    徊仙渐渐闭上了眼睛,黑发也蜕变成本来的白色,玉冠脱落,发丝没了拘束,游离在两人身边,缠住了乐正黎的乌发。

    他将她抱在怀中,吻势绵延,从唇边扩展到了她的脸。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如此,乐正黎的肌肤没有刚才那般僵冷了,也稍稍有了一丝温度。

    徊仙仰头撤离了和乐正黎的亲近,又等了一会儿,他发现那半颗残珠重新回到了乐正黎的嘴里。

    手指顶开她的唇缝,徊仙把珠子拿了出来。

    残珠仍然纯白,横切的那面之上却突兀地生出一丝细小的污痕,不太显著,但看得出来。

    他摊开掌心,珠子随水而动,缓慢地朝水底降落。

    视线也跟从往下,那被池水重压着的池底貌似隐约有着一些横贯纵穿的线条,像一个模糊的阵法。

    徊仙看不分明,也没有时间去细看。

    破水声响起,梁丘珩砚瞬间醒神。

    他斜靠在那乌木屏风上,先前的侵略性已经收得干干净净,只是等的很烦躁。

    疾步上前从徊仙手中抱起乐正黎后,他才问:“如何?毒解了?”

    梁丘珩砚半臂揽着乐正黎,另一只手去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了她,袍子上的银饰丁零当啷晃出声响,吵人得很。

    发丝全白的徊仙踏出水池,湿水浸透了他的袍服,整个人如出水芙蕖,清冷出尘。

    “解了。”

    “那她为什么还昏迷着?”

    “毒入肺腑,怎能毫无伤及?”

    梁丘珩砚闭了嘴,不再多问,将乐正黎打横抱起后,率先往殿外而去。

    徊仙抿直唇线,脸色比他浑身溢出来的寒意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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