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是在场的金百莉和安雅，就算是吉罗德和克洛斯，活了这么久，也没有想过，会有人当着艾兰赫斯的面说这样的话。

    神圣一族最尊贵的王之继承人，盛名在外，即使是最普通无知的人类，也曾听过他的名字。

    神圣一族总是站在被人仰望的地方，而艾兰赫斯，生来就站在那被仰望的顶端。

    老城主的咳嗽声渐缓，他抬手示意金百莉上前。

    “你是在什么地方，捡到这么一个……”老城主仔细看了看宋为妍，斟酌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词，“算了，今日之事是误会，艾兰赫斯殿下……”

    金百莉上前两步，扶着老城主站起来。

    艾兰赫斯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心情。

    不过，大魔法师显然心情很糟糕，要不是吉罗德拦着，他大概能把屋顶给掀了。

    “艾兰赫斯殿下，方才的比试，已经足以证明，我风雾之城的魔法师中，并无其他黑暗魔法师潜藏，今日之事，想必可以到此为止了。”老城主的声音因为刚刚的咳嗽变得有些沙哑，条理却是清晰的。

    “风雾之城，每年都会接收许多来自外界的难民，那些人，或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要说来历不明，这样的人在风雾之城数不胜数。”金百莉眼看城主的态度终于表露出了端倪，连忙接着说道。

    “她出言不逊！”克洛斯就是看这个人类不顺眼。

    “年轻人，说话冲动了点，无心之言，大魔法师不会和她计较吧？艾兰赫斯殿下，不也没说什么吗？”老城主试探着看向艾兰赫斯。

    艾兰赫斯坐在原地，手里拿着一杯早就已经冷透了的茶，依旧还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

    “既然是无心，便算了。”艾兰赫斯终于开口，将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闪过一丝反光。

    他突然后悔了。

    今日这一出，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而且似乎造成了某种不受他控制的后果。

    克洛斯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他确实心怀偏见，因为与普利莫相似的出奇天赋，宋为妍才会格外引起他的注意。

    艾兰赫斯站起身，打算向老城主告辞。

    宋为妍却突然开口：“等等。我还有话，想和安雅魔法师说，顺便请各位做个见证。”

    她转身走向神圣一族的锻造师：“敢问先生，这一刀一剑，可是出自你手？而后赠与安雅魔法师？”

    “是，”锻造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多年前，安雅魔法师曾在我族领地停留，这刀剑，是我赠与故友的临别之礼。”

    一旁的安雅闻听此言，怅然若失。

    几十年的光阴如流水，对神圣一族而言，一切仿佛还在昨日，对人类来说，却已经是一生。

    “我从不夺人所好，既然是多年前故友之礼，那么今日，便将此刀还给安雅魔法师。”宋为妍伸出手，拽断刀柄上的穗子，那是柯伊芙琳亲手挽了送给她的。

    “这刀太沉了些，我一直觉得不顺手，正好，另寻新的。”她拿了穗子，转身。

    好歹没忘记向老城主打了个招呼，虽然没什么诚意，更别提敬意：“城主既然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最近几日，怕是也不能去第三营地协助城备军训练了，昆伊统领自己多费心。”

    说完，她才朝金百莉说道：“我送公爵大人回府。”

    金百莉看了一眼安雅，神色复杂，也朝老城主告辞。

    金百莉上了马车之后，宋为妍翻身上马，居然真打算护送她回去。

    她肩膀上的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却在她上马时轻轻一扯，又裂了开。

    金百莉担忧地望了一眼她的伤，想让她上马车和自己一道回去。

    雨还未完全停下，宋为妍却完全没有要上马车的意思。

    要不是现在独自策马离开，实在是太像落荒而逃，她更想远远甩开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待着。

    “公爵大人，您为什么会来？”路还长，她索性开始找话题，转移金百莉的注意力。

    “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先上马车，好歹把你的伤口先处理一下，你不疼吗？”金百莉看着她血淋淋的肩膀，自己都觉得幻痛。

    宋为妍却说：“疼痛让人清醒。您还是说说，为什么会来城卫队吧，您就那么相信我？”

    金百莉坚持道：“你先上马车再说。”

    宋为妍抵不过她再三坚持，终于还是上了马车。

    “今日一早，安雅亲自带走了柯利福和柯伊芙琳，”金百莉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确认马车周围并无耳目，这才说道，“是城主亲自下的令。”

    “您与安雅魔法师，难道不是多年相交的好友吗？”宋为妍看似无意地问，实则是在引导金百莉的思路，想从她嘴里，验证自己的想法。

    在得知安雅与神圣一族有旧之后，宋为妍就一直觉得，她的立场似乎出现了动摇，尤其是在神圣一族的人出现之后，安雅的言行，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偏向神圣一族。

    她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就好像，神圣一族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金科玉律，普通人必须将其奉为圭臬，必须匍匐在地，仰望他们的背影。

    宋为妍想知道，金百莉对神圣一族的态度，一旦涉及风雾之城，涉及人类自己的利益，她会如何看待神圣一族。

    老城主和安雅的态度，她已经看见了，他们对神圣一族都太过推崇，轻易就能被动摇，尤其是在艾兰赫斯出现之后，仅凭他一句话，一点怀疑，他们就能毫不犹豫地出手，用毫不留情的手段去试探、查证。

    宋为妍看着自己袖子上干涸的血迹，如果不是她展现出的关于魔法的天赋，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只怕在怀疑她身上有与黑暗魔法师相关的异常时，他们选择的，就不是试探，而是直接抹杀了吧？

    宋为妍又添油加醋地对金百莉道：“无论是安雅魔法师，还是老城主，他们对神圣一族的信任和尊敬都没错，他们的怀疑，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我确实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您与安雅魔法师相识多年，难道不应该更相信她，从而和她一样，更相信神圣一族吗？”

    金百莉也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类都对神圣一族有着天然的仰视，那是这个世界诞生以来形成的惯性，但是，她居于公爵之位多年，看的是风雾之城的未来，想的是更进一步的权位。

    “安雅身上，有太多我不知道，也未曾参与的过去，她有自己的偏向，这无可厚非，可是，她应该是风雾之城的魔法师，而不是神圣一族的魔法师，作为人类，难道能真正和神圣一族站在一起吗？”金百莉想起那些总是高高在上、不与世俗同行的神圣一族之人，尤其是在亲眼见过艾兰赫斯之后，更肯定了这个想法。

    “六十年前，人类早就与神圣一族决裂了，”金百莉的眼中，透出某种坚定，“我明白，老城主还是希望，风雾之城将来，如果能得到神圣一族的庇护，或许会免于很多不可知的灾难，可是……”

    “可是，”宋为妍接过她的话，语调冷静，条理清晰，“既然当年，神圣一族既然已经将人类驱逐，与人类割席，那么今日，合作可以，却决不能有依附的想法。”

    “六十年前的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而神圣一族还是老样子，人类与神圣一族，终究不是同路人，”在金百莉公爵看向她时，似惊似喜的复杂眼神里，宋为妍继续说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遇见什么样的危机，风雾之城想要安然无恙，终究不能指望神圣一族的保护，依附于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只有靠自己，才能真正活下去。”

    她稍稍握紧了右手的拳头，肩膀上的伤口便传来阵阵疼痛，让她觉得更加清醒：“虽然一开始，魔法是由神圣一族传授给人类的，可是河畔王国灭亡后，人类魔法师并未断绝消失，魔法在人类之中，仍有传承，我们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魔法师？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力量？为什么一定要站在低处，等着神圣一族垂怜？”

    “公爵大人，您怎么想？”宋为妍直视着金百莉的眼睛。

    女公爵没想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言论，这些话，要是让神圣一族的人知道 ，必定会引起麻烦。

    但是，金百莉定了定神：“不错，风雾之城想要真正立足，便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娜希娅，你愿意成为我风雾之城的魔法师吗？将来，也许很快，只要我成为风雾之城的城主，你就是我风雾之城，最重要的魔法师。”

    宋为妍看着女公爵伸出的手，右手一松，反问：“那安雅魔法师呢？”

    “我会再找她谈谈的，”金百莉勉强笑了笑，神色复杂，“她一定也想找你谈谈。带走柯利福和柯伊芙琳的时候，是她提醒我，今日城卫队营地，或许会有意外发生，我才会赶过去的。”

    “是她？”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宋为妍意料。

    她抬起手，与女公爵伸出的手轻轻击了一掌：“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会支持公爵大人，成为这风雾之城的新城主。”

    安雅回到公爵府时，天色已晚。

    宋为妍身上的伤口处理过了，但是因为淋了雨，果然发炎了，后半夜一直在发烧。

    她撑着精神，见了安雅。

    “安雅魔法师，与神圣一族的那位锻造师旧友，可有好好叙旧？”宋为妍语气平淡，但听上去，总像是带着刺。

    安雅却先提了不相干的话题：“你这段时间以来，进步很快。”

    “承蒙魔法师教导。”宋为妍没什么感情地说。

    “柯利福和柯伊芙琳怎么样了？”眼看安雅沉默下来，宋为妍终于还是忍不住先问道。

    “被送到城主府，大概过两天，也就回来了，”安雅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他们是在风雾之城出生长大的，知根知底，又有金百莉公爵在，不会有事的，城主不会太过为难的。你可以不必担心。”

    “知根知底，”宋为妍总能精准地找出对方词句里的嘲讽点，讽刺道，“安雅魔法师，不打算继续怀疑我了？”

    也许是因为发烧，宋为妍觉得自己烧得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不经意间多言了两句：“神圣一族的人说得对，我就是来历不明，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人，要做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归属。不是我自己想这样的，这一切都非我所愿。”

    安雅却会错了意：“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你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宋为妍发炎的伤口隐隐作痛，看样子，安雅误以为她曾经失去过记忆。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模棱两可道：“不重要了，安雅魔法师，还是说说您的打算吧。”

    “老城主没剩下多少时日了。”安雅叹息着说。

    “看出来了。”宋为妍也不避讳，说道。

    “我也是。”安雅言简意赅道。

    宋为妍原本有些昏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不可能，您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