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A-EP3:七剑(5)
【组织和秩序问题是我们的一个关键和根本问题。对此不能有两种意见。任何松懈、不负责任给社会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成本。它们造成严重的社会和道德损害。】——阿纳托利·查丹科,1984年。
……
马尔科姆·格兰杰再一次见到伊奥利亚·舒亨伯格是他的伤势痊愈以后的事了,在此期间他和同样侥幸捡回了一条命的雷一直在追查试图谋害他们的凶手及其幕后主使的线索,但两人都一无所获。当地的警察口头上答应帮助他们寻找在住宅内安装炸弹的危险人员,过了许久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担心最近再发生意外的老格兰杰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无从得知是哪些人想要他们的命。
关键时刻,刚刚和他们建立合作关系不久的安德烈斯·科纳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在这位亿万富翁的坚持下,马尔科姆·格兰杰和雷搬到了对方控制下的医院内休息和整理研究思路,并不得不接受科纳家族雇佣的专业保镖们的看护——或者说监视。试图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位新盟友的老格兰杰待伤势稍微好转后便央求对方尽快找出凶手的下落,而安德烈斯·科纳办事的态度和效率都比当地的警察要好上很多。俨然把自己长生不老的希望赌在了这两个年轻人还有他们背后团队身上的安德烈斯·科纳动用了家族和盟友的大量资源进行调查,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
“……石油公司?”从机器人手里接过餐盘的舒亨伯格手上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他以为老格兰杰会说出其他答案,“我和他们交恶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即便在他们的游说团最凶猛地向我发起进攻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来让我闭嘴。”
“不排除这是嫁祸,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确认科纳家族提供的消息是否属实。”马尔科姆·格兰杰仍然感到后怕,他不怕自己在下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核战争中丧命,但被别人安装在门后的炸弹给炸死是他之前未曾考虑过的。“我现在理解你跑到岛上隐居的另一个原因了。”
“你好像认为我一直在逃避。”舒亨伯格把最后一个餐盘摆好,宣布今天的午餐时间开始了。“雷上次和我说,你最近经常抱怨说你还有其他人遭遇的一些危险属于代替我承受了别人的恶意。”
“不全是那样,但……”老格兰杰伸出右手去拿勺子,左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是个和平主义者,我也尊重你的理念。你担心自己一旦过分参与这些冲突、日复一日地争权夺利就会堕落得和你最反感的群体一样,我也能理解。可是,那伙人已经在动用学术辩论和技术产品竞赛之外的手段来打击我们了,这时候继续保持克制非常不利于我们的事业。”
“即便你不说这件事,我也会和你讲的。你和雷还有其他人最近遭遇的意外事故,有我的一份责任。”舒亨伯格没有对老格兰杰说些什么和平主义者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类的迂腐之言,笃信那些话的人已经在一轮接一轮的核战争中被淘汰得一干二净了。“……稍后我们会讨论一下纳米机器人技术的拓展应用。”
老格兰杰能这么快地恢复健康,都要归功于雷改进后的纳米机器人疗法,但治疗过程却伴随着不小的风险。安德烈斯·科纳把老格兰杰和雷的负伤当成了检验纳米机器人疗法效果的绝佳时机,以至于雷事实上在自行救治他本人和格兰杰。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和科纳家族合作的医生在治疗过程中围观,这让一辈子没接受过这种待遇的老格兰杰十分难堪。
也许他们该好好利用这次的袭击为纳米机器人疗法打个广告,比如说两人虽然负伤但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甚至干脆吹嘘说起死回生也无所谓。安德烈斯·科纳似乎已经在这么做了,至少老格兰杰怀疑那些有关他们两人被纳米机器人疗法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的流言是科纳家族故意散布出去的,但他没有证据。缺乏这些掌握人类社会绝大部分资源的实权人物的支持,他们的理想就是空中楼阁。
而他也不会有机会帮到麦克尼尔。
午餐时间结束后,把收尾工作全交给了机器人的舒亨伯格带领老格兰杰来到农田里,找到了在农田间巡逻和根据搜集到的数据重新调整各项系统参数的大哈罗。它是岛上所有被老格兰杰称呼为哈罗的球形可变形机器人之中最大的一个,功能也比小巧玲珑的同类更强大,可惜庞大的体型限制了它在某些场合的发挥。不过,同样也是得益于这直径两米的体型,它可以成为舒亨伯格开展新研究和测试的重要平台。
“马上来第三研究所,我们要给你做个升级。”舒亨伯格走到紫色哈罗身后,笑眯眯地告诉它了一个好消息,“你很幸运,其他哈罗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大哈罗听说自己要接受升级改造,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它以最快速度完成了监督农业系统正常运行的工作,而后变回球形,从田间小路滚到了舒亨伯格所说的研究设施外。另有几个小型哈罗游走在附近,它们见到自己的同类到来,也上前问候。
老格兰杰饶有兴趣地隔着窗子看着外面哈罗们的聊天。这些智能机器人仿佛拥有真正的情感,或者用更神学些的话来说,灵魂。麦克尼尔大概不会接受这样的结论,而马尔科姆·格兰杰则并不在意。他已经摆脱了永恒的虚无,那么他大可以期待着世上还有更多他以前未曾设想的事情会化为现实。
“哥哥,舒亨伯格说了,要把附属装备都卸下来。”一个红色的小型哈罗对面前的庞然大物说,先把临时安装的农业作业用设备拆掉才能进去,“让我们来帮你吧。”
几分钟之后,卸掉了那些多余设备的大哈罗又从球形变成了可步行的机器人模式,顺着大门进入了研究所。它刚走进大门,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了,从天而降的多个机械臂从各个角度将它庞大的身躯牢牢地卡在原位动弹不得。正面的缝隙凑成了疑惑表情的球形机器人四处搜寻主人的踪迹,果然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发现了有说有笑地看着自己的舒亨伯格和老格兰杰。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来升级改造的!”大哈罗可能以为自己要被拆解,连忙拼命地挣扎,不过它的反抗对于一手创造了它的舒亨伯格毫无意义,后者按下了手边控制台上的几个按钮就成功地制服了暂时关机的哈罗。
“我差点以为它们里面装着许多人。”老格兰杰调侃道。他走近哈罗,上下打量着已经沉默下来的紫色球形机器人。“雷跟我说过,它们可以成为便携式的超级计算机……功能强大,而且应用领域十分广泛。”
“但它们仍然只是机器,格兰杰。”舒亨伯格忽略了老格兰杰话语中的吹捧,他只是在考虑哈罗的不足之处。“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或是你说的那种机器人,它们只不过凭借着丰富的参考资料在模仿……在寻找一些能够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人类而且更有自主性的定式。如果完全切断它们和外界的联系,那么这些在你看来功能强大的哈罗很快就会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淘汰。”
“可完全切断和外界的联系本来就是……”老格兰杰的话说到一半,一个无比危险的念头掠过他的思绪,“我是说,认为人工智能只会模仿和从已有信息中寻找解决方案是旧时代的观点,你应该对自己的创造性有信心。”
“正因为我创造了它们,我很了解它们的缺点。”舒亨伯格不再谈论那些困扰着科学界的道德难题,“来说说我们的新方案吧。哈罗在以后的工作中会发挥重要作用,我希望它们能够跟随你们到世界各地处理各种复杂的情况,但你们可能无法把它们拿去维修或进行更新换代。所以,我必须尽快解决哈罗的缺陷。”
说起来,这一新方案和不久前老格兰杰以及雷负伤期间的争论有关。当时安德烈斯·科纳为雷提供了一些病例供雷参考,这些记录着世界各地的亿万富翁们为延年益寿而不计一切代价求生的秘闻自然是只属于科纳家族所在的上流社会才能拿来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奢侈品。其中,许多上了年纪的大亨们会试图替换自己身体上的一切,人造器官和人造血液已经不足为奇,有人更希望将一切老化的部分全都从人体内清除出去。
“干脆把大脑一起换掉算了。”老格兰杰也借机看到了一部分内容,那些人在恐惧和绝望中的种种行为令人叹为观止。毫不夸张地说,假如有恶魔站出来对他们说,献祭自己的全家就能多活几年,那些人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什么绑架自己的亲生儿女以便换器官和换血,根本不算新闻。“到那种程度,人也不是人了。”
“人总是喜欢给某些东西寄托独一无二的神圣概念,而这些概念最终一个接一个地都破产了。”雷的态度相对开明许多,也许是他的研究领域给了他畅所欲言的信心,“在这个人的价值不如机器的时代,不做些改变,科幻小说里人类被机械淘汰之类的故事就会成为现实。”
雷好像没说错什么,如果不是CABAL引发的电子生化人叛乱间接地导致GDI和NOD兄弟会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开发陷入了停滞和封闭,谁也说不清以后会发生些什么更恐怖的事情。无缘见证电子生化人叛乱的老格兰杰只是单纯地为人类社会在某方面的止步不前感到遗憾而已,他同样也不愿接受人类失去价值之类的结论。<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好吧,可能是我的想法太保守了。”老格兰杰以退为进,“我们换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外太空开发中频发的各种事故都证明人类不适合在外太空生存,移民到和地球环境相似的行星基本就是做梦。进化过程也太慢了,是否有必要把人类改造成适合这种新环境的模样呢?”
“如果你是说现阶段,是的。”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请不要和我说这关系到人类的纯洁性,治疗癌症也是违反自然进化出的人类纯洁性的。”
争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老格兰杰索性甩出了最激进的方案以便堵上雷的嘴,那就是把人体全身细胞都替换成某种大小和细胞相似、功能也类似的机械,而雷不仅没有反对,反而高兴地说老格兰杰简直是个天才——这话在老格兰杰听来又有些别的含义。同样处在摇摇欲坠的世界之中,还是麦克尼尔的态度更符合老格兰杰的胃口。毕竟,马尔科姆·格兰杰不是像埃贡·舒勒那样愿意将一切献给【科学】并同样愿意为此无视人世间一切道德准则的科学家。在涉足科研领域之前,他首先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军人。
伊奥利亚·舒亨伯格无疑和雷算是同一种人,他从老格兰杰的无心之语中找到了一个奇怪的突破口。一直以来,哈罗必须不断地接受外部数据信息的刺激才能实现功能的更新,这要归功于在核战争期间的太空网络基础设施建设(不然隐居在岛上的舒亨伯格也难以保持和外界的联系)。现状对老格兰杰来说近乎完美,对舒亨伯格而言则离他的标准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其中的重要隐患是充斥在国际互联网上的虚假信息实在是太多了。每时每刻都有海量的虚假信息被无意中或人为制造出来,一百多年前的人类尚且需要亲力亲为地制造假信息,而在21世纪初,就连这一步也伴随着计算机技术的高速发展而被省去了:电脑能够代替人类完成其中的大部分步骤。导致虚假信息泛滥的则是核战争带来的无秩序状态,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有精力去筛选消息。连存活都成为奢望的时代里,更多的人选择了听天由命。
“必须让哈罗拥有真正的思考能力,而不是只会总结和模仿。”舒亨伯格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有着极强的行动力和使命感,一旦认准了什么就必须做下去,“格兰杰,用一个机器无法完成的事,我们可以用成千上万个机器来完成。就像你所说的一样,完全能够代替人体细胞功能的机器,如果真的能够在每一个方面都有相同的作用,那么最后的产物就应该被认可为【人】。”
“我理解了。”老格兰杰没有反对,他需要舒亨伯格等人取得更多的进展来帮助他自己达成目的,“但这会不会是一个重复造轮子的过程?工程用纳米机器人检修的概念也正在逐渐走向实用化……”
“那充其量是加了不同品牌的润滑油而已。”舒亨伯格在评论他认为哗众取宠的技术方案时从来不会吝惜批评,“来,在你离开之前,我们先把基础工作完成。”
电子计算机科学领域的研究可能是个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堆积足够多的纳米机器人也许确实能够塑造出功能和人类大脑完全相同的设备。老格兰杰可以在伦理道德问题上有所保留,他还不至于被一时意气之争冲昏头脑而在这时反对舒亨伯格。两人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首先将大哈罗拆开并对内部结构进行了重新规划,而后用雷为他们提供的纳米机器人开始了新一轮测试工作。
重新设计这些医疗用纳米机器人的功能是老格兰杰遇到的首要难题。无论是生前的他,还是他现在所使用的【马尔科姆·格兰杰】的身份,都不以纳米机器人领域的研究工作见长。那是雷的优势,也是雷把他带到了一条和原先的预想完全不同的道路上。
但他并不厌恶这种变化。如果纳米机器人能够在他生前得到广泛应用,不管是那时已经在大撤退行动中分崩离析的世界各国,还是在大撤退结束后真正接管了全世界的GDI,都可以在日后的天灾人祸中避免承受更多的损失。技术不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但没有技术的进步,人类也无法触及理想中的美好生活。
凭着旺盛的好奇心和些许愧疚感,老格兰杰以惊人的速度填补着他的空白。得益于他和雷共同投身于纳米机器人医疗项目来的研究工作打下的基础,他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舒亨伯格对信息交换的需求。
在这一步,他又一次遇到了障碍,因为他所找到的解决方案不仅对于他本人而言难度过大,甚至对于这个已经处在21世纪末的平行世界而言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量子通信。
这是综合考虑哈罗的自我思考能力、截取国际互联网信息的能力、自身保密性之后的其中一条技术路径,遗憾的是目前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机构能够真正将量子通信投入应用,不然它早就在核战争之中大放异彩了。老格兰杰和舒亨伯格的标准远超过实验室里的小打小闹,而他们又并不算这一领域的权威专家。
更尴尬的是,老格兰杰在检索舒亨伯格的研究内容时发现舒亨伯格在十年前左右曾经密集地进行了和量子通信有关的研究工作,不知何故未能持续下去。有些脱发的中年学者则理直气壮地解释道,自己不久之后就转向全球太阳能发电系统的设计工作了。
“我们的人当中也没有特别擅长这个的。”
“那就只能从外界找其他人了……这会让我们变得很被动。”老格兰杰眉头一皱,发现他们的小团体想要兼顾各方面几乎是不可能的。用虚假宣传引诱上流社会里的亿万富翁入局自然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但在那些需要超级大国级别的国家力量介入才能有所突破的研究领域,即便舒亨伯格和其他所有人一并去游说也不见得会有效果。“那些庞然大物仅仅只是不配合和漠视就能有效地阻碍我们的行动,等他们以为我们具备威胁之后,情况会更复杂。”
“举办一个学术研讨会吧。”舒亨伯格若有所思,“不必担心,我也会出席。从愿意来参加会议的人当中挑选个人能力和思维都合适的人。”
会议地点选在澳大利亚的悉尼,这里远离时刻可能爆发冲突的危险区域,而且也不具备什么政治上的偏向性——舒亨伯格可能是这么想的,但来自其他国家的学者们不见得这么认为。舒亨伯格本人包揽了大部分工作,但他额外叮嘱老格兰杰和雷记得提前从参会人员中寻找意气相投者,届时也可以省掉很多麻烦。
“我们似乎在干推销员的工作……往全球各地发邀请函,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相信。”雷从返回美国的老格兰杰口中得知舒亨伯格可能打算将哈罗分配到世界各地以协助他们工作后,情绪也好转了不少。“这个人在邮件回复里说他想参加会议组织工作,你先看看他的背景和个人条件。”
“工程物理研究所的王红斌,在放弃我国国籍之前两度被提名为科学院院士……还不到40岁,比我强多了。”老格兰杰在乎的不仅是这个人的成就和个人能力,而是此人目前的身份。舒亨伯格的宏伟计划需要全世界的参与,而舒亨伯格目前的合作伙伴们多来自北美和西欧,这在无形中可能导致计划出现偏差。“我去和他先见个面,有些事必须要当面谈才能说清楚。”
收到老格兰杰的消息后,这位名声在外的准院士——在两国都得到过提名——于几天后借着到美国开会的机会顺路到洛杉矶拜访了老格兰杰。对方一进门就先送给了老格兰杰一个小巧玲珑的礼物,此举令马尔科姆·格兰杰颇感意外。
“这是什么?”他摆弄着手中半透明、长度约有几厘米的扁匣子,“您的新发明?”
“来之前顺便做出来的太阳能打火机,送给你了。”王红斌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人,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件洗得发绿的西服,说话时身体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我对你们的工作很感兴趣,也提前进行了准备。”
“看得出来您确实有备而来,不过您真的理解我们的理念吗?”老格兰杰收下了太阳能打火机,按下遥控器按钮把会议室侧面的玻璃幕墙变成了不透明状态,“说得再直白一些,我们并不是纯粹的科学工作者。舒亨伯格这么沉迷于他的全球太阳能发电系统,不仅仅是对科学技术的追求,还因为他个人的政治观点。”
“其他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定的:你们和我一样希望改变这个世界,不管往什么方向改变,顺着现在的道路走下去是行不通的。”王红斌一挥手,打断了老格兰杰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长篇大论铺垫,“别人一辈子都拿不到的,我已经全拿到了。是时候做点我真正要做的事了。说吧,这次你们召开这个关于量子通信的学术会议,是要具体解决哪一方面的问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