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皇帝近日在朝上频频显出疲态,加上皇长女高炽一直抱恙,于是朝堂之上渐渐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声音。

    “陛下的身体,原本还能支撑数年,恐怕最近劳心之事过多,积郁成疾。”闻人无恙如此说道。

    他很早以前就从司明那里了解到高拨云的病情,也知道左知如在她身上种蛊之事。在她还是延王之时,向来出入思明堂以调理身体,没有出过什么大碍。

    不过登基之后,不方便时时走访民间,于是看病之事也便搁置。况且猜也知道她不会令宫中医官知晓此事,必会瞒而不告,原本能在调养之下维持原状的身体,终于江河日下了。

    他看了齐思乐一眼,说:“药石只能暂时稳住状况,若是能将蛊虫去除,或许现状还能改善几分。”

    “要如何才能去除蛊虫?”齐思乐问。

    闻人无恙沉吟片刻,将那个曾经说过一次的回答重复了一遍。

    “陛下体内的是听命于母蛊的子蛊,要想去掉子蛊,方法有二:杀掉能够指挥子蛊的母蛊,或是将子蛊引渡到别人身上。”

    齐思乐想也未想:“我愿意为陛下当这个引渡者。”

    高拨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子蛊是左相种下的,只要能将此人打倒,便不愁解蛊之事,我也不急于一时,你不用替我冒这个险。”

    齐思乐表情坚定:“既然只要扳倒左相便能解蛊,那更应该将子蛊先引渡出去。陛下爱民如子、体恤臣下,但也要知道,若您真的出了什么事,受苦受难的,也是您的百姓、您的臣子啊。”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临剑楼地下,高烈在大火之中抛下游梦龙,而先选择救出自己的事情来。如今想来,小殿下确实有帝王器量。只不过太奋不顾身。

    闻人无恙也加入了劝说的队伍:“陛下,齐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排出子蛊之后,陛下御体状况定能大大改善,也好暂时平息当今朝中的流言。”

    高拨云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表情:“说不过你们,便按齐思乐说的做吧。左相那头的母蛊,总有一天要将它们祓除干净。”

    *

    “临剑楼已经被毁了,你可知道左相还有其他据点?”江行问对面之人。

    他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乐阳郡主竟也是左相的人。这样看来,结伴回都城的两人,皆是从左相处“倒戈”之人,说来也有些好笑。

    游梦龙摇了摇头。

    江行看他的眼神忽然一凛:“我还以为你知道崔嵬阁。”

    游梦龙回望向他,神情坦然,并未带有一丝窘迫:“我曾在崔嵬阁呆过。一身毒血,在那里被萃得更纯了。”

    “左相不会把人藏在崔嵬阁吗?”

    “我知道崔嵬阁在哪里,左相既然知道我已离心于她,她怎么可能再将崔嵬阁当做据点?”

    一手扶持的江行从未忠于过自己,并肩携手的崔嵬阁也并非一片赤诚,自己……更是早早当了逃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左相身边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又或者说,他曾经以为牢牢团聚在左相周围的那些人,其实从来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竟觉得有些可怜。

    “临剑楼、崔嵬阁,这两处据点既然已经被排除在外,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会用来藏匿人质的?”江行自言自语道。他猛然想到一个地方,然而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冬官署地下……”

    这个原则上应该由冬官司掌管的牢狱。可实际上,江行并没有把握全部的权限——这也是他从某件事中推敲出来的。

    证据就是他曾在出入地下的记录中看到过左相的行踪,而在此之前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冬官署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左相还安排了其他眼线,而且从未告知过他。万幸左相没有拿下整个冬官署,否则他恐怕连看到这条记录的机会都没有。

    他虽身为冬官之司,实际上出入地牢的次数十分有限,算上大赦之时,统共也就去过四回。如果左相真的往地牢藏人,他几乎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更何况,这段时日他在边塞监军,恐怕左相对冬官署的渗透已经更深了。

    “我先进宫一趟,若有发现,再同你联系。”江行对游梦龙说。

    *

    “塞外挺好玩的,就是夜里太冷。”鹿荭裹着一床被子,坐在客栈的阳台上,望着天上那一轮冷冰冰的月亮。

    高烈和沈聿霖住在隔壁,两个阳台之间只隔着一条虚弱无力的栅栏,夜里相约赏个月喝个酒倒是很方便。

    高烈和鹿荭一样,裹着被子,靠着栏杆盘坐着:“看来我太高估自己的鼻子了。”

    她原本以为,在圯城这种小地方,要找一个她有嗅觉记忆的人并不难。但她现在发现这座城市简直是见了鬼了,从白天到黑夜,没有一刻不被一股热辣的羊骚味笼罩。就连一直放在房间里的被子,在阳台上晾了一小会儿,就已经浸染了和空气同样的味道。

    要在这种地方凭气味找人实在是太难了,没准还是凭缘分更方便一点。

    “明天是去城西吧?沈聿霖,你说说西边有什么好玩的吗?”鹿荭是彻底将这次侦查当成春游了。高烈也懒得指责她。她可是堂堂崔嵬阁阁主的千金,能大发慈悲地陪她到这种地方鬼混,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西边啊——”沈聿霖不知何时从高烈身边冒了出来,“西边可是被称作鬼城的地方,去了你可别害怕。”

    鹿荭翻了个白眼:“我才不怕鬼呢,不就是死了的人嘛。”

    高烈转头看了自己室友一眼:“为什么叫鬼城?”

    沈聿霖也裹着棉被坐了下来:“其实完全和鬼没什么关系。听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大厉人到了那里,以一个街角为据点,慢慢将势力扩大到了整个西城。夷人不喜欢大厉人,想要把那一块地方给抢回来,结果抢了好几次都没成,最后丢不起这个脸了,为了划清界限,就开始把那一带叫做鬼城。”

    “……为了表现对大厉人的鄙夷吗?”高烈说。

    “难道夷人不觉得这个称呼听上去很酷吗?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鹿荭说,“能在夷人的地盘上拿下一片城区的大厉人,我有点好奇了呢。”

    高烈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前世在临剑楼地下所看到的那个身影。那人明明就穿着大厉的服饰,不过高烈还是下意识地认定那是一个夷人女子——完全是因为左知如和这名女子的对话对她产生了误导,说不定,这名女子真的是一个大厉人呢?!

    *

    “咳咳……咳咳咳……”被一众貌美小倌包围其中的墨绿色女子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包间的门被打开,书生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从袖中滑出一杆烟枪,交到女子手中,立刻有一名小倌识相地往里面塞了烟草,然后乖乖点好火。

    啪的一声。明火湮灭在黑黢黢的干草之中,变得只剩下一颗若有若无的火星,缓缓地蚕食着那些卷叶草的生命。

    一阵清灰色的烟雾很快就飘了起来,轻轻向上,渐渐升高,缭绕在灯光昏黄的包间顶上,缠绕在房间四角的梁柱之间。天顶的彩绘图和梁柱上的浮雕装饰案顿时变得云里雾里,让人好似做梦。

    “呼……”左知如舒出一口气,终于觉得一阵轻松。

    她的身体状况近几年来正在逐渐变得糟糕,最近这段时光更是有病来如山倒的架势,将她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削去很多。便是来烟花之地解闷,也日益地提不起劲——不过她本就不是热衷此事之人。

    多亏了书生的烟。没到身体觉得难过得受不了的时候,闻一闻这种烟的味道,就能好过上一点。

    看样子高拨云所得的也是这种病吧……这几日在宫中见到她,明显觉得她虚弱不少,却还逞强地流露出年轻时的那种精神面貌,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这让左知如觉得分外好笑。

    也分外讨厌。

    不愧是同根同源的血脉,连生病和发病都如此相似,不知道她的那一双儿女,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她们这样的病秧子。

    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让她说得具体一点,那大概就是还有三四年光景。左知如觉得这样也不坏。三四年的时间,她把撒出去的网重新收紧,可以说绰绰有余,甚至还觉得太多了。

    按照她的计划,今年九月初,她就可以得偿所愿。能让文武百官看到她的一现花,让她握有这个天下,让她坐在那个至尊之位,哪怕短暂得只有一现花的那一个须臾。

    她最想看到的,当然是高拨云脸上露出震愕的、愧疚的、不甘的表情。

    至于她与她二人皆寿数不多,谁管它呢?她又不想看大厉国祚昌盛,又不想看高家血脉绵延。那些都没什么意思,哪比得上这些年她与高拨云的暗暗较劲?

    她是她一手扶上去的皇帝,当然也要被她一手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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