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纣篇(八)

    崇应彪坐在院子里,出神地看着那株枇杷树。

    商云嫁过来那年,树还是小小一棵,如今也是亭亭如盖了。

    天要下雨,夫人长大了,四处乱跑,拦不住啊……

    一个仆人走过来跪在他面前:“将军,这是在您戎装中找到的。”

    崇应彪接过他手里的竹简,上刻六个字:“朱厌现世,勿忧。”

    啧,她早就算到了?

    还勿忧呢,一只凶兽而已,他有什么害怕的?

    崇应彪摩挲着浅浅的刻字,也不知她在刻的时候有没有划伤手。

    一想起她,崇应彪就不自觉摸心口。

    之前,他总是把商云的头发放在胸襟里,可是那把头发被她拿回去了。

    崇应彪有些心慌。

    十六年夏,帝伐西岐。

    三军阵列,帝君与苏王后在城墙上为王师践行。

    崇应彪骑在马上,眯眼看着城楼上的帝后。他只需一箭,就能射中殷寿。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史官宣读檄文,在脑海里幻想杀殷寿的情景。

    头顶突然响起滚滚雷声,四周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仿佛穹庐笼盖四野。

    炙热的天星落在朝歌城外的章阙山上,万年的土地腾起冲天的烈火,庞大的阴影遮盖住升起的蓝月,月隐而乌啼。

    殷寿放声大笑:“诸君,见过我大商护国之灵——朱厌!”

    神灵就在那里俯瞰众生,让人心生敬畏,许多军民都承受不住威压,战战兢兢地跪下。

    崇应彪仰头看着空中的朱厌。

    她的容颜被漆黑的外骨骼覆盖,她抬起头,凝望着遥远的星子。

    战火燃烧,耳边响起太古的战歌声,在这片辽阔的旷野上,殷商子民在歌唱,枯萎的巨树遮蔽月光,火焰舔舐青铜般的声音在耳畔爆开。

    “杀。”

    杀伐之气太重,饶是崇应彪,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盔甲上的羽翎微微颤抖。

    ——

    西岐派出的使者是姬发之弟,姬鲜,前来南都商讨会盟之事。

    他是个能言善辩的少年,陈述利害,恳请鄂顺出兵襄助西岐。

    鄂顺指着布防图:“殷商大军来势汹汹,南境的守军也是蠢蠢欲动,我愿出粮食与军士共抵殷商,但我不能亲自去西岐,否则南都一旦被偷袭,荆楚与西岐都危矣。”

    姬鲜跪倒在地:“伯侯之恩,西岐永志不忘。”

    鄂顺扶起他:“老伯侯现今如何了?”

    姬鲜眼眶红红:“自从长兄被害,父亲就病倒了,如今西岐大小诸事,都是二哥哥在主持。”

    “姬发还好吗?”

    “二哥每日处理军务,我来南都,他让我给伯侯带一句话,愿与伯侯有相见之时。”

    鄂顺恍惚一瞬,已经是生死存亡之际了。

    “告诉他,会相见的。”

    商讨完军事,鄂顺指了指门外:“北伯侯夫人在此,她想见公子,公子愿见夫人吗?”

    姬鲜猛地站起身来。

    姬发从朝歌逃回西岐时,满身伤痕,身心俱疲。

    后来姬鲜知道,是北伯侯崇应彪杀了二哥的挚友殷郊,又一路追杀姬发,最后被二哥打伤,二哥才活着回到家。

    鄂顺见他神情不对,连忙道:“我知道北伯侯与姬发有仇,可是他亦有伐商之意,公子不如见一见夫人,以大事为先。”

    姬鲜踌躇片刻,还是同意了。

    他与商云隔着一道屏风相见。

    屏风那头传来细细的咳嗽声,姬鲜一想起哥哥的惨状,就对这位北伯侯夫人没有好感。

    但是商云开口,只一句,就震得姬鲜说不出话。

    “西伯侯已薨,西岐危如累卵,南都虽然出兵相助,但是依旧难以抵抗商军。”

    她是怎么知道父亲已经离世的?!

    为了稳定军心,西岐对外一直说老伯侯抱恙,一点消息没敢泄露,她是如何知晓的??

    商云低头看着蓍草卦象,继续道:“我夫曾经杀了太子郊,重伤姬发将军,与西岐有血仇。但是如今太子郊已复活,我夫也还了姬发将军一命,望西岐能放下旧日恩怨,共抗殷商。”

    又是一声惊雷。

    太子郊被昆仑仙君救活、如今在西岐的消息更是绝密,她为何又知道?

    “我夫在王师部下,虽为后军,但他会带军逃回北崇。他不会倒戈西岐,亦不会与西岐为敌。北方阵营中,冀州助西岐,北崇不出兵,这样一看,西岐的危险会小很多。”

    姬鲜忍不住站起来,盯着屏风后面隐隐绰绰的影子:“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商云静默良久,而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姬鲜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她撑着地面站起来,绕过屏风,走到姬鲜面前。

    姬鲜垂眸看着她,这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但是满头白发,眼睛亮得惊人,一看就绝非凡人。

    “我自昆仑而来,为助西岐,也为我夫谋一条生路。”

    姬鲜心潮难平:“鲜代西岐,多谢夫人。”

    商云望着这个与姬发相似的少年:“来日西岐平定天下,我说不杀的人,不能杀。”

    西岐已然面临灭顶之灾,还有平定天下之日吗?那岂不是改朝换代……

    商云这一要求太重,姬鲜怔怔地看着她,不敢应下。

    她知道姬鲜只是一介少年,此次出使是为求援,这么大的事他做不了主。

    “若公子不敢答应,请让我随你回西岐,我要面见姬发将军,与他详谈。”

    这个姬鲜能做主,他拱手行礼:“兹事体大,劳驾夫人与鲜归城。”

    商云告别了鄂顺,叮嘱他守好南都,而后与姬鲜启程去西岐。

    一日后,荆楚的探子都傻眼了。

    夫人又双叒叕不见了。

    ——

    返程的速度很快。

    姬鲜原本看商云老咳嗽,担心她的身体,让车夫驾车慢一些。

    但是商云似乎很心急,一直催促车队快走。

    靠近西岐时,她甚至要求姬鲜与她骑马先回城,辎重后行。

    姬鲜看她如此模样,也有些慌:“夫人,可是城中有变?”

    商云闷咳一声:“嗯。”

    姬鲜不再问了,马鞭抽得啪啪响。

    天黑之前,两人进到城中。

    姬鲜疾驰在街上,先行跑回家中。

    仆人见他回来,纷纷行礼:“公子自南都归来了。”

    姬鲜随便拦住一个人:“二哥在何处?”

    “回公子,少主此时大概在巡防营。”

    姬鲜转身跑出去,翻身上马,商云才骑着马跟来。

    “夫人跟我走!”

    姬鲜衣角翻飞,带着商云一路跑到城中的巡防营内。

    “少主何在?”

    有军士认出姬鲜,立刻为他指路:“少主在帅帐中。”

    两人一同朝中间的帅帐跑去。

    姬鲜为商云打起帘子:“二哥,我回来了!”

    帐中点了烛火,穿着铠甲的少年坐在案后,低头看着布兵图。

    听到姬鲜呼唤,姬发抬起头来。

    是他。

    少年天子,天下共主。

    他脸上有伤,神色淡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巍峨的山。

    见到商云,姬发眼眸颤了颤。

    他记忆力很好,只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崇应彪夫人。

    “你……”

    商云拱手一拜:“今夜殷商先锋军会来袭营,请少主做好准备。”

    袭营?

    自从殷寿颁布讨伐檄文,姬发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算着这几日商军就要到了,姬发已经于沿途做了埋伏,斥候也是一批又一批地派出去。

    今日的斥候尚未回来报信,她怎么知道袭营之事?

    姬鲜听商云这么一说,也是着急:“夫人怎么不早说?”

    商云看着姬发:“天机,不到少主面前,不能说。”

    姬发侧头看她:“你是崇应彪夫人,为何来西岐?”

    “为助少主而来。”

    “崇应彪呢?”

    商云定定地望着他:“他被少主杀了,而后,被我所救。”

    烛光摇曳,姬发表情波澜不惊。

    自从见到殷郊死而复生以后,很少有事能让他震动。

    商云一字一句道:“今夜来的,不仅有那个武功盖世的女将,还有神使朱厌。朱厌能灭世,只有请出太子郊,方能化解此难。”

    这话让姬发微微一震。

    “夫人……也是昆仑的人?”

    商云点头:“少主有疑问,回来以后我自会一一解答。请少主先排兵,准备迎敌。”

    夜幕降临,西岐的军营却沸腾起来,一支又一支的军队趁着夜色出了城。

    商云和姬鲜站在城楼上,望着底下如同鱼鳞涌动的将士队伍。

    姬鲜毕竟年少,才失了父亲,兄长也年轻,心里难免害怕。

    “夫人,朱厌真有那么可怕吗?”

    商云看着打头的人,那是殷商太子,曾经的天下共主,被自己父亲处死的天潢贵胄。

    他死在崇应彪手下,身上的气运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活一回,还是死局,还是逃不过。

    商云喃喃道:“今夜会死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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