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

    (一)

    其实朝歌城很多人都知道商姜将军喜欢姬发,但大家都不说。

    若有人敢在商姜面前阴阳怪气地提到姬发,下场就是被带到练武场,练到精疲力尽也不能休息。

    少女时期,她是害羞。

    她总喜欢偷偷去看质子旅操练,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还不许别人说。

    唯有商姜的友人商云敢提一嘴。

    云早早嫁为人妇,对婚姻之事感触颇深:“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嫁了人,就多了一层束缚,你要当女将军就会难很多。”

    商姜瞥了她一眼:“我部下有几十个精壮清俊的男儿,今晚崇应彪值守不回家,我带你去看他们练武?”

    “……好啊。”

    后来,即使她久久眺望西边的方向,也不会再有人提起那个名字,用来调侃她了。

    她家世代镇守边境,是大商的一道屏障。

    而姬发,反了。

    他们有一日终将兵戎相见。

    商姜还记得,姬发带兵劫囚的那一天,她守在边境,还没来得及收到都城的消息。

    姬发带兵冲过边境时,她没有堵住西岐子弟。

    她悄悄给姬发送粟饼,告诉他换防的时间。

    离开关隘时,姬发在马上回身,一箭射中了她的肩膀。

    此后的很多年,每逢阴雨,那个伤口总是疼痛不止。

    其实商姜知道,姬发不射那一箭,她会因为阻敌不力而被处以极刑。

    可是她还是好难过。

    最后的最后,西岐的国号更为大周。

    风沙漫漫,商姜亲眼看着大周的铁骑逼近大商。

    只一眼,她就知道,大商完了。

    但是她不肯降,依旧撑到最后,直到金戈之声交错。

    她的故人,她的挚友,她此生最信任的姑娘来到她面前,劝降。

    商云哭着许诺,姬发会善待城内百姓,会给她所有的尊荣。

    她家历代守护大商,无一人投降。

    商姜降了,为了百姓,她亲自折断了家族的傲骨。

    落日余晖,商姜让商云走远一点。

    她望着朝歌的方向,拔剑自刎。

    血液飞溅,沾湿了商姜的上半身,也染红了商云的眼睛。

    云抱着姜,哭得泣不成声:“姜,你怪我对不对?怪我背叛大商,所以你要我的命,是不是?”

    她拼命捂住商姜的伤口,想要救商姜,可是那时的云已经不能用法术了。

    商姜气若游丝:“傻子……我的嫁妆,在我家的小阁楼里……你去拿来用……我不给姬发……”

    闭上眼睛的时候,商姜还记得好多年前,那个从西岐来的质子,他脸上带着与其他人不同的灿烂笑容。

    就这样,商姜仰面望着天空,在缓慢悠久的蓝色里飘了起来,天边的云浪翻涌,她在黄沙里落下去,连同大商的国运一起坠落。

    守土尽责,她做到了。

    只是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声,我想去西岐看一看,无关国事。

    姬发的呼唤响彻天际。

    可那时商姜已经死了。

    (二)

    那日,宫人在洒扫时摔坏了商姜送给姬发的木盒子。

    宫女跪在地上请罪,姬发拾起木盒,轻声道:“无妨,你下去吧。”

    彼时的武王已经不复当年鲜衣怒马的将军模样,他瘦了许多,形销骨立,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他捧着木盒坐在榻上,从傍晚坐到天黑。

    宫人点起烛火,姬发细细看着木盒。

    这小盒子同它曾经的主人一样,小小的,很粗糙,像旷野上不羁的风。

    姬发翻过被摔出来的底盒,突然摸到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因为常年征战,视力变差了许多,只能把木盒凑到烛光下。

    上面有四个字。

    “归,迁吾贿。”

    这句话的意思是,回来吧,带走我的嫁妆。

    是一个少女无法言说的心意。

    这几个刻得乱七八糟的字,穿过数年的光阴,像一把剑,刺中姬发的心脏。

    那年他满身伤痕,从朝歌逃回西岐,商姜放了他,在这个木盒里放了粟饼,让他平安离开。

    她原来,是想嫁他的。

    朝歌动乱时,姬发弑君,他是叛臣,是罪人,该处以炮烙之刑。

    可是在穿越边境时,商姜依旧看着他,把木盒递给他:“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大商了。”

    后来,商姜不肯降周,死于自刎。

    夜里,姬发又开始做梦。

    这次不是噩梦,他见到少年商姜骑在马上,含笑看着他。

    姬发唤她:“阿姜。”

    她回头,发丝随风飞舞:“我不是邑姜,我是商姜。殷商亡了,商姜也死了。”

    姬发落泪:“你的东西,我收到了。”

    商姜没有像以往的那些梦境一样变成恶鬼,而是温柔地看着他:“姬发,那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快了,快了。

    醒来时,子于趴在他身边:“父亲,你为何哭了?”

    他抱着子于,声音细弱如婴孩:“我梦见以前的阿姜了,好高兴。你去找王叔来,我要占卜。”

    史官在一旁记载:“王梦姜,如平生,欢。”

    木盒上的字迹终究会化作尘埃,而甲骨上的刻字不会消逝。

    千百年后,甲骨现世,人们会以为,武王姬发甚爱王后邑姜,因为她夜夜入梦而欢欣不已。

    不会有人知道,甲骨上的姜,是他早逝的爱人,随殷商一起死去的敌人。

    (三)

    姬发请来巫觋招魂。

    那群巫人又唱又跳,整个大殿烟雾缭绕,可终究没招来商姜的魂。

    姬发抱着木盒子沉沉睡去,他想,见不到魂魄,做梦也好。

    哪怕商姜在梦里要杀了他,他也甘之如饴。

    耳畔传来一阵笑声:“姬发,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地上多凉啊,快起来。”

    姬发缓缓站起身。

    不是穿着戎装的商姜,她身着长裙,长发绾起,与姬发记忆里的模样都不一样。

    她好奇地走来走去:“这就是你的大殿呀,怎么看起来还没有殷寿的龙德殿好看呢?”

    姬发跟在她身后:“天下初定,不能大兴土木。”

    商姜回头看他,言笑晏晏:“说得好,你这话我爱听。”

    姬发也笑了。

    商姜走到王位旁边,弯腰摸了摸上面的花纹:“我以前入宫觐见帝君,特别想坐他那个位置,给我爹说了一声,他吓得把我关在家里,半年没敢让我出门。”

    姬发指着王位:“你坐吧,只是我这个没有殷寿那么气派。”

    “真的可以坐吗?”商姜瞪大眼睛。

    “真的。”

    姬发心想,只要你日日来我梦里,你想做什么都行。

    商姜小心翼翼地坐下,左右看了看:“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大一点的位子嘛。”

    姬发半蹲在她身前:“是啊,这个位置,没什么的。”

    商姜歪头看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姬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才多大啊,十八,十九?你都有白头发了。”

    “我三十了。”

    商姜的手顿了顿。

    她慢慢站起来,环顾周围景致:“是啊,你老了。”

    姬发牵住她的袖子:“阿姜,你嫌弃我吗?”

    商姜躲开他的手,几步走到床榻边,拾起地上的木盒子:“哎呀,你怎么还留着这个破玩意?这是我的东西,我要带走。”

    姬发不肯,他伸手去拿木盒:“你送我的,上面的字,我也看了。再过几年,我就去找你,我驾车去把你和你的嫁妆带回来。”

    商姜一副气恼的模样:“我的嫁妆都送给阿云了,不给你!还有,你都娶了妻子,我才不要你来找我。”

    是的,他娶了邑姜,他有孩子。

    姬发不知所措地跟商姜道歉:“我错了……你别生气,我想娶你。”

    商姜回身看着他,那张脸没有伤痕,没有风沙,是十六岁的阿姜。

    “姬发,我喜欢过你,可是你已经有王后了。”

    姬发哭了:“我……对不起。”

    商姜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别哭了,会把眼睛哭坏的。”

    她的声音低落,姬发想抱一抱她。

    商姜却步步后退:“别再找我了,我已经死了。”

    她的身影逐渐淡去。

    梦醒,天色黯淡。

    姬发伸手摸索木盒,只有把它搂在怀里,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可是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姬发叫来宫人点灯,几乎将整个宫殿都翻了过来,也没找到那只小木盒。

    姬发怔怔的,原来那不是梦,巫师真的招来了她的魂。

    所以,以往姬发梦里见到的都是他记忆里的商姜,那年在莒阙关下,拔剑自刎的商姜。

    而这次他看到的是年轻的商姜。

    姬发疯了一般冲出宫殿:“巫觋呢?把那群巫觋叫来,孤要为阿姜招魂!”

    宫人们忙不迭跑去找巫师。

    子于看着父亲癫狂的模样,怯生生站在远处。

    姬发过去抱着他:“子于,我见到她了……”

    子于咬着手指,嗓音甜甜的:“爹爹,你以后不要再梦娘亲了,她就在宫里呀。你去见她,就不会做梦了,不会难受了。”

    姬发愣愣地看着他。

    子于抹去姬发额角的汗:“爹爹总在梦里哭,以后让阿姜不进你的梦了,好不好?”

    他抚摸着子于的脸颊,泪如雨下:“不行,她不进梦,爹爹就见不到她。”

    听闻天子又犯病,王叔姬旦入宫探望。

    他跪在姬发面前,苦苦哀求:“兄长,天下未宁,您不能走。我有符咒,可以为您延长寿数,就当是为了父亲和大哥,您好好活着吧。”

    姬发望着漫天飞雪:“我不要长生,不要你的寿命,放我走吧,让我去见他们,我累了。”

    “太子还小,主少国疑,兄长,您为他想想。”

    姬发伸手接住一片落雪,他的脸颊消瘦得不成样子:“我欠他们的,年年岁岁。”

    以往姬发都是做梦,梦见的是他记忆里的商姜,但这次招来了商姜的魂,她拿走了木盒,子于又说了不要商姜入梦,从这以后,武王几乎没有再梦到阿姜。

    直到武王山陵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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